韓天嘯驚愕伫立,怔怔望着地面驟然空出的一段間隙。
剛剛……他竟真被她推後了兩步?
不,不會的,他的氣力在河東青俊中已是無人能及,在群英荟萃的武舉殿試中更是翹楚,他不可能,不可能輸給一個女子!一定是他下意識想要避開攻擊,才主動往後退了幾步……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韓天嘯強扯着嘴角擡眼看去,見周圍武生皆如見鬼一般回望着他,而正對着他的女子,卻一臉盈盈的笑意。
“如何?憑在下方才的氣力,可有資格與韓兄一較高下?”
她輕輕一哂,“又或者,沒有資格的另有其人。”
“你住口!”韓天嘯猛地上前幾步,掄起的拳頭青筋暴起。
“你們在幹什麼!”
一道沉聲大喝遏制了韓天嘯的突進,武生們慌忙回過頭去,隻見一衆禁軍護衛着前方一名威嚴赫赫的朝服武官踏飒走來,“兵部顔尚書到!衆生肅立!”
武生們慌忙四散,顔尚書步履雄健地走到衆人面前,厲聲呵斥:“一衆男子在宮城内聚集鬧事,欺淩一個女子,你們是想被除名嗎?”
衆武生被那股威視吓得面面相觑,半晌沒有說話,忽而有一縷聲音小心翼翼地辯解:“我等沒有欺淩她,是她……”
“住口!”
兩道厲聲高喝重疊在一起,顔尚書奇異地側目,見韓天嘯胸膛猛然起落,強壓着怒火垂首作揖,“韓某失态……請尚書大人見諒。”
淩月不由勾起唇角,對着顔尚書拱手見禮,“回禀尚書大人,淩月并未受到欺淩,不過是武生間的一些嬉鬧罷了。”
現在就讓他們除名,還遠遠不夠。
她要讓他們親眼看見她在殿試中的表現,公平公正地擊敗他們。
顔尚書如炬目光打量一眼容光煥發的淩月,沉聲說道:“既是如此,本官便不再追究,但,下不為例。”
衆武生惶恐垂首,“是。”
顔尚書一揮袖袍,“衆武生列隊!”
洪鐘般的聲音讓衆人為之一振,淩月跟着顔尚書走到衆武生的前列,韓天嘯見狀,也擠開衆人走上前來。
他撞着淩月的肩膀走到了隊伍之首,面色鐵青地回瞪着她,這場好戲才剛剛開場,他不能自亂陣腳。
淩月回敬他一個微笑,這樣的挑釁,讓她亦多了幾分勁頭。
顔尚書面對着一衆武生緩緩擡手抱拳,約莫四十五六的年紀,雖見些許華發卻仍不損武将雄風。
“諸生久候,本官乃兵部尚書顔宣,請諸生整冠肅容,依照次序随我進入武德殿校場。”
顔尚書嚴峻的目光掠過所有武生,轉身帶着列好隊的一衆武生往武德門行進。
金釘朱漆的武德門一開,莊嚴宏偉的庑殿頂武德殿便呈現在衆武生眼前,激起了一陣驚歎之聲。
武德殿前的校場上早已備好了箭靶弓張等武舉用具,監試官們也于丹墀下的校場前列朝服侍立。
顔尚書入列之後,武生們由禮部官員引導,分東西侍立在衆官員隊列之後。
巳時一至,禮部官員奏響禮樂,但聽内侍官高唱一聲:“恭迎陛下駕臨武德殿閱試!”官員們與衆武生便一齊行跪拜之禮。
衣明光鐵铠、佩寶劍的禁軍統領率神武軍護衛着皇帝及二位皇子,浩浩湯湯地自武德西門而入。
衆武生都悄悄擡眸觑着被簇擁在人群中間着通天冠的天子,唯有淩月的目光越過至尊,落在了常常入她夢中的清影之上。
那人身姿清峻,玉面如削,眉目如遠山覆雪不可攀附,薄唇亦淺淡得毫無血色,雖身着巍貴三梁遠遊冠,朱明裡衣绛紗袍,可那灼耀的焰色卻将他襯得宛如六年前的那場風雪。
純白無垢,卻也了無生機。
可她記憶中的珏王殿下分明不是這樣……莫非是殿下近來染了風寒,才莫名攜了昭然病态?
秋風輕撫,淩月怔怔望着那抹清癯的身影,似乎害怕隻一眨眼,眼中人便會如同日光下的落雪,随風而逝。
呼吸之間,被注視着之人忽而敏銳擡眸,遠遠對上了她的目光。
漆黑的眼眸仿佛一片冰封的荒原,在看向她時,倏然亮起了沉寂已久的孤星。
他靜靜地凝望着她,似乎隻消一眼,便足以跨越六年茫茫風雪、歲月印刻,準确無誤地認出了她。
他眸中未有訝異,卻亦無歡欣,隻是微不可察地颔首,似是鼓勵。
淩月心間一動,聽見天子莊嚴的聲音攜着武德殿的厚重回響清晰傳來:“衆卿平身,諸生亦不必多禮。”
她的心緒頓時沉靜下來,與衆武生一齊随禮官指示起身,隻見皇帝聖駕已至武德殿丹陛之上。
“今日乃永甯二十二年九月廿二,大璟恩科武舉殿試之日,見到諸位新俊意氣風發彙聚一堂,朕心甚悅。”
“此次恩科别開生面,特許女子應舉,并且真有一位女子通過了武舉鄉試與會試,要在今日殿試與諸位男武生同台競技,實乃前無古人之奇觀也。”
話到此處,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彙聚到了淩月身上,見着她清麗峭拔的樣子,神色各異。
皇帝一振袖袍,端坐于丹陛正中的黃案之後,珏王江風之與威王江雲霆則分别侍坐于左右兩側的案幾。
“朕十分期待諸生在此次殿試中的表現,接下來,這片校場就交給諸位武生,一展風采!”
一語既畢,武生齊呼萬歲,嚴陣以待。
武舉殿試的考試内容有五,分别是長垛、騎射、馬槍、步射和翹關,第一項便是考核武生遠射之準度的長垛。
長垛,是将一方布帛畫為五規作為箭靶,箭靶内規半圍長三寸,其餘四規兩邊各長三寸,置于懸高三十寸的草垛之上,武生們需列坐于距離草垛一百又五步遠的木凳上,以一石力六錢箭射擊箭靶。
至于殿試為何要求武生坐着引射,是因坐射隻能調用半身之力,對武生臂力及掌控力的要求更甚,也更适應交戰中無法站立射箭的極端情狀。
參與殿試的武生共有四十一人,于是校場左側列二十一垛,右側列二十垛。
原本就站在校場左側的淩月與韓天嘯等人皆往左側長垛而去,但方才圍困淩月的那群男子仿佛事先約定好要擠兌淩月一般,紛紛快步列坐在了校場前側,其他男子見狀也似乎會意,紛紛開始快步搶占前列的位置,很快,校場左側便隻餘下最末端多處的那個長垛。
淩月心道一聲“無聊”,緩步朝空座走了過去。
丹陛之上的威王江雲霆見淩月落座校場左側最末端的角落,嘴角扯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随着顔尚書一聲令下,長垛考試正式開始。
淩月利落舉起身側案幾上擺放着的弓弩和利箭,卻立刻察覺到了異樣——她手上的弓并非一石弓。
雖然外表與一石弓并無明顯差異,但握在手中的重量卻更重些許,應為二石弓。
她偏頭看了一眼左側的武生,他們神色如常地搭箭上弓,目不斜視,想來弓弩應無異樣。
她掂了掂從壺中取出的箭支,箭重确是六錢沒錯。
可問題在于二石弓拉力比一石弓大上一倍,搭配的箭支重量也應更重,否則不但不能最大程度地發揮弓與箭的傷力,還很容易射偏和損傷弓箭。
淩月忽然回想起方才韓天嘯等人搶占長垛位置的舉動,或許那并非隻是純粹的排斥,而根本是一場别有用心的布局。
他們想看她首場考試便拉不開弓的窘狀,想讓她在禦前永世不得翻身;而若她發現異常上報陛下,準備武具的官員想必亦有法子推脫罪責。
而她便要改換弓具,失了自身氣勢不說,隻怕還會引起冷嘲熱諷,折損她在天子眼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