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一陣鐘聲響徹雲霄，驚飛了林中憩鳥。鐘聲悠遠，前後九下越漸急促，仿佛在宣告什麼尤其重要的事。

“咚……”

恰好是第九下鐘聲響起，長明燈墜落，焰火熄滅。重蓮眨眼消失，季秋楓指尖凝光正欲跟上，不料嶽離商忽而拉住他，道：“舅舅你看，花落了。”

滿樹荷玉蘭連花帶葉紛紛墜落，白綠相間，鋪滿了一地。小半刻便隻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迎風伫立，是微風，無法将其撼動半分。

季秋楓扭過頭問他：“在此之前，你見過他嗎？又或者說，他見過你嗎？”

這個你自然指魔祖而非嶽離商。

重蓮必定是見過魔祖，否則不會如此平靜，更不會絲毫不好奇。

嶽離商默然半晌，點了下頭。他拉住季秋楓欲往房間裡去：“他同我做的交易，舅舅想聽嗎？”

看來不止見過，還不止一兩次。

房間裡一片寂靜，季秋楓不明白為什麼此刻還能心平氣和的坐下聽嶽離商講話，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本該心急如焚才是。

嶽離商所謂的交易，是重蓮還他叙永嶽氏一個公道，是複原嶽府原本的面貌，他隻需要，摧毀人間煉獄沉魚場，并在這一時刻将季秋楓留在此地。

“玉蘭花落，法陣已成，皇族氣運不可輕易擾動，舅舅不如留在此地，看一樣東西。”

嶽離商一個響指，房間内的鏡面霎時浮現出一副畫面，正是季秋楓不想見到的那一瞬。

紅漆木門在日暮時分合上，清風相送，斜輝縷縷，卻再也照不進去。

昔人一去不返，此後玉梧座下，再無重蓮。

嶽離商要給他看的東西，并不是這一瞬，而是皇宮裡，倒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那個人。

慕氏皇族第九代帝王，慕蓮慕瑜之君父，面貌竟與玉引飛霜相似七八分。

仙者身上有一種淡然絕塵之感，玉引飛霜冰雕雪塑，霜冷氣質無人能及。而皇族帝王垂垂老矣，王霸之氣幾乎蕩然無存，除了面貌相似，千差萬别的兩人看不出絲毫相同之處。

兩位皇子跪立在旁，面目皆無一絲悲色，門外裡三層外三層的團團圍住，皆在等待那個顫顫巍巍的老内侍取下錦盒，打開遺诏。

慕瑜忽然講了一句話，用僅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那上面若沒有我的名字，兄長是不是馬上就要取我性命？”

狗皇帝子嗣不多，皇子除了跪在地上的兩位便無他人，遺诏上無非就是其中一人。

重蓮卻不答話，隻是盯着老内侍那蒼老發顫的手。他動作慢，好半晌終于将遺诏打開。

皇帝之命原是叫他念出來，可他窺了兩眼，陡然驚叫一聲，懼得直接将遺诏扔在地。才跑兩步，重重摔滾，七竅流血而亡。

尚未氣絕的皇帝居然半撐起身，斥了一句：“沒用的東西！”

可能是過于激動，講了話便氣急喘咳起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得整張臉，脖子都通紅，感覺下一刻就能咳死過去。

咳了一會兒皇帝又緩過來了，道：“太子，你将遺诏撿起來，念給他聽。”

慕瑜乖乖的撿起，一字不落的将内容念出。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皇長子……”

字句念得清晰無比，每一句都完整的落在房内幾人耳中。他手越攥越緊，念完“布告中外，鹹使聞知”終于忍不住将遺诏扔滾，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憑什麼？憑什麼本太子就是離都封王，而他…卻可以坐上那個位置？！”

他快速的沖到皇帝榻前，忿得揪住了皇帝的領子：“不是父皇你叫我争的嗎？憑什麼？”

皇帝的答案居然是：“因為…你想坐那個位置。”

這是什麼道理？想當皇帝的兒子他偏要冊王，不想當皇帝的兒子他又逼着别人去坐那寶座。

他真的有病！他是個瘋子！！

慕瑜捧腹道：“你真是個瘋子哈哈哈！！”

瘋子皇帝看着太子跌坐在地，匆匆掃一眼便把目光落到長子身上：“十多年的風光無限本該屬于你，除掉他，再也不會有人同你争。”

重蓮擡手，一朵玉蘭垂落立馬将吵鬧的慕瑜擊暈。他沒再有其他動作，看着皇帝但笑不語。

瘋子皇帝道：“慕蓮，你才是朕最得意的作品，你是朕和心愛之人所生，你完全像我。”

重蓮站起身，甚是鄙夷的看了皇帝一眼，道：“你是可憐蟲，我可一點也不像你。”

被逼着坐上皇位，日複一日磋磨無盡，連心愛之人都護不住，天怒人怨，他卻還想重蹈覆轍，屬實可憐可悲。

重蓮擡手，指間白光凝聚，他将皇帝額心埋藏的東西取出，指節緊握，瞬間捏碎。

皇帝失力瞬間倒下，胸口劇烈起伏，汨汨血流從口中湧出，想要開口卻是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重蓮摩挲兩下指節，笑着揭露真相：“母親從未愛過你，她心中隻有那位白衣仙者。若非你這張臉，若非這縷仙魂，她甯死也不會進入皇城。”

“巫山魂銷，你從無記憶，因為那本就不是你，是那仙者和母親的記憶。”

地上的遺诏在下一瞬化為齑粉，重蓮向他走近兩步，繼續道：“至于你的江山，慕瑜坐不了，而我不願坐。你最看不起的六公主，她很聰慧，她會幫你。”

皇帝的眼眸瞪得比銅鈴還大，啊啊吼叫兩聲過後，掙紮的手腳再無動作，頃刻之間生息全無。

天武十六年，帝駕崩于暮。長達十多年的年号與單身賦稅終于廢除。

長街巷道上無不歡欣鼓舞，内憂已除，草長莺飛，皇城内外一片暖陽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