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皇帝的嫡長子,一出生便應享無數尊寵,即便後來身遭罹難,可他總歸是天潢貴胄。堂堂天書三十六城,連一處體面規矩的殿宇也不屬于他。
重蓮落腳的地方在皇城外十多裡,是一座稍顯清幽雅靜的庭院,占地很小,在皇城中如一粒粟米。布局和季秋楓屈身嶽離商殼子時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隻有一處不同,院中栽種了一棵尤其高大的玉蘭樹。
綠葉蔥茏,顆顆玉蘭潔白如雪、狀若蓮花,掩映在漆蠟般的葉片中。繁重的葉與花綴于枝頭,竟也沒将枝幹壓彎壓折。
闊葉織濃蔭,暑熱時為最好的納涼去處。
底下也确有一方石桌,圍兩三個石凳,即便雨勢未收,也不必擔心朵朵潔白陡然砸落。
因為它生的那樣高,定然不會輕易被扯落。
不知何時換好衣袍的重蓮款步而來,奉上一盞茶水道:“荷玉蘭中原并不多見,尋常人恐惹禍端,所以不喜歡。”
季秋楓一直落在樹上的目光這才收回,不過收回前他還是多瞧了兩眼,因為極其顯眼的地方垂挂着一盞小燈籠,任由風吹雨打也不曾摔落熄滅。
“師尊與師弟看着如何?”
嶽離商記憶中的白花有着濃重的悲離色彩,所以他向來都是不喜歡的,為了不顯得那麼不禮貌,故而沒有開口掃興。
一如既往的接過茶水,季秋楓先是輕嗅一下,而後才淺飲半口:“世有贊言‘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若你自己喜歡,他人的意見便不重要。”
于季秋楓而言,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除了梅朵,好像其他所有花在他眼中都差不太多。他喜梅花,從不懼别人如何看待,因為隻要自己喜歡就完全足夠。
世有萬紫千紅,千姿百态不盡相同,各花入各眼罷了。
話是這樣說,但不是所有人都和季秋楓想法一樣,比如嶽離商,比如重蓮。他們都覺得他人的看法其實也很重要,尤其是親近在乎之人。
喜歡需要分享,自然會期盼希望他人喜自己所喜。
就像重蓮剛有記憶時,便被其母抱着在玉蘭樹下納涼,越是高處的花朵越馨香怡人,母親摘下一朵給他看:“這是外州移植的荷玉蘭,匠人們用了好多法子才把它養活,小蓮,咱們把它送給你父皇,望他展顔。”
整個中原原先并沒有荷玉蘭樹,此一株是因大将軍顧铮雄霸外州,蕃國進貢而來。能工巧匠培育多年才見繁花盛開。
後來皇帝究竟有沒有展顔不得而知,重蓮最深切的感受是他母親的眼瞳水亮如洗,眉目間期盼之色無法掩抑。
枝末最好看的兩朵被重蓮折下,插在墨漆般的瓷瓶裡,黑白映照,更襯得雅緻馥郁。
一人面前放上一朵,不必擡掌觸及也能看出這花有多碩大無朋。花瓣足有成人手掌大小,裡外幾層一裹,整朵花便跟一顆腦袋差不多大。
其實季秋楓對花的大小與顔色沒什麼興趣,他更在意的是枝頭挂的那盞古怪的燈籠。每每欲要探究,重蓮的眼神便刻意同他相錯。
師徒間幾番較量下來,一脈相承的心照不宣在兩人眼中凝鑄。
過了一會兒,重蓮似乎不再避閃季秋楓的目光,他眉宇間隐隐浮上幾絲笑意:“這一路見天地衆生,想必許多事已然傳入師尊耳中。我可以問問,師尊的看法嗎?”
回答重蓮的仍是一樣的口吻,季秋楓對重蓮總是和顔一些:“比起那些,為師更想聽你親口說。”
季秋楓不願做蒼南長老那樣惡心的師尊,不想妄為人師,便留了自己少的可憐的耐心給座下的諸弟子。
他願意聽重蓮親口說,道明原委,訴盡委屈。
重蓮問道:“隻要我講了,師尊就會信麼?”
季秋楓道:“自然。”
這話說的堅決,叫重蓮面上的幾絲笑意加深不少,可他看起來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呈現出一種奇怪詭異的感覺。
季秋楓右眼皮不受控制的開始跳起來,他突然覺得不太妙。
果不其然,重蓮忽地轉身,朝枝頭挂的燈籠拍上一掌,隻見那裡頭芯火震顫,抖了三抖。驟雨雖收,風卻不止,垂挂的燈籠随之飄蕩搖搖欲墜。
沉默良久的嶽離商終于開口,他聲音雖沒有刻意壓低,卻也不是很大聲:“枝頭所挂,乃是一盞長明燈。”
凡俗喪葬,總是會點一盞長明燈以驅散黑暗,為亡者照亮陰間前路。一般待入殓下葬時此燈便會熄滅。重蓮母親故去已久,按理來說這盞燈早就該熄滅,可直至今日還好端端的挂在樹梢。
聞言,重蓮隻是瞧了嶽離商一眼,而後轉頭看向季秋楓:“師尊知道我乃慕氏皇子,那師尊可知,為何我叫自己重蓮嗎?”
得到季秋楓的答案,他突然就決定不講那麼多了,僅是姓名這一點已經足夠。
這樣的話,他在師尊心中,也不會過于喪心病狂。
蓮紋乃慕氏皇族的重要圖騰,可謂皇家專屬。重,有先破後立重新來過之意。兩個字合在一起,意思不言而喻。
重蓮道:“苟活數年,弟子仍不明白為何那些肮髒污濁可以久存于世,明知其帶來的全是苦厄、災難,卻還要費心維合。既然無人改變這一切,那就由我做這個飛蛾。蓮若不澄澈,那就銷毀撕碎,重新來過。”
他講話時仍和平常一般溫溫款款,面上甚至是常見的溫和笑容。季秋楓卻很清楚,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以師徒身份同處一室,剖白吐露。
“程玉程珏二人,他們可有得罪過你?”
重蓮似乎歎了一口氣:“果然難逃師尊法眼。他們并未得罪過我,隻不過,他們投生不好罷了。”
天武年号與單身賦稅頒布前,彼時殿前争論不休,兩大派商榷七日七夜才落定了旨意。
實則也不能稱作落定,更像是二擇一中,狗皇帝給出了第三抉擇。在減賦稅重徭役與強佂賦稅警世人中,狗皇帝朱筆一揮,以繁重賦稅與嚴苛律令圈框。
适齡未婚娶的男女若遲遲推脫,不論三六九等直接将其定罪收監,悔過者隻要孕育後嗣,便可逃脫人間煉獄沉魚監牢。
強力施行引發了不少民怨暴動,後來傳出流言,原是降為妃子的廢後給狗皇帝吹了枕邊風,又于前朝安插人手,才惹出此般禍端。一時之間,妖妃之名大盛。繼後素賢明,人人皆頌贊。
“主重徭役者,當為徭役死。隻是可惜,程相死的太早,隻好父債子償。”枝頭那搖搖欲墜的燈籠火焰将熄,重蓮又補上一掌,裡間火焰倏爾熾烈,更勝從前。
其實仔細看去,便知道乃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
季秋楓問他:“即便牽連無辜,也不回頭?”
重蓮道:“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