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隻發青發灰的手輕撫他的面頰,杜念俯下身,去感受他哪怕一絲微弱的鼻息。
頸間倏地一重,颌邊沾上濕潤溫涼的吐息,又很快縮回去。
杜念僵着身,緩緩偏過臉,對上雙靈動的目,裡面滿是神情錯愕的自己。
聞棠眨眨眼,看着他緊蹙的眉頭,無辜地松開手。
他見杜念一點點直起身,自己也緊張地坐起來,手探入半敞的衣襟摸了摸,濕透的布料很是礙事,半天才從裡面勾出截手掌長短的樹枝。
聞棠将它舉到杜念眼前,上面的葉子早就掉光了,幹癟萎縮的褐莢中三三兩兩擠着扁圓的紅豆,稀疏的幾簇,猶沾水澤,好不惹人憐愛。
或許蒼天有眼,讓這節枯枝順流而下,漂到面前,他方才用盡最後的力氣捉住它,連手指都不想再動了,隻餘意識尚存。
杜念直直地看着樹枝,又将目光轉到他臉上,眼睑被水蟄得發紅。
看對方沒有要伸手接的意思,聞棠垂下頭,沮喪道:“雖然不是我親手摘的,但是,你都能和我一起跳下來,是不是說明你也沒那麼不……唔!”
冰涼的唇瓣毫無征兆地貼過來,樹枝跌下去,聞棠睜了大眼,手足無措地揪緊他肩上的衣料。
溫軟的舌尖在他唇齒間輕探,上颚被掃的很癢,他自己的舌無處安放,隻好盡量将下颌打開,直弄得面頰發酸。
胸腔裡的氣越來越少,他沒有被水溺死,卻差點被杜念憋死,于是用力捏了捏那人的肩。
被禁锢的下巴終于得以解脫,聞棠急促地喘着氣,摸了摸發痛的地方,有些指責地看向他,視線挪到濕潤泛紅的唇上,才遲鈍地臉熱,呐呐道:“這算什麼意思……”
杜念修長的指節探過來,摘走他腮邊粘着的濕發,又攥起袖口幫他蹭去唇角的透色,沒有馬上回答。
聞棠的臉被他用手掌托起,撲閃的眼睛不得不對上一雙狹長的目,形狀漂亮得像鳳蝶上翅。
看着它不斷放大,貼得越來越近,聞棠的眼也迷離起來,情不自禁地擡手環上他的頸。
鼻尖相蹭時,聞棠聽他低聲道:“這是你自己選的……不要後悔。”
“我不後悔。”
聞棠話音剛落,唇舌再度覆上,這次溫柔了許多,引着他迎合。
他學會在間隙中喘氣,雖然沒好到哪兒去,也算漸入佳境,寬大的手掌扣在他後頸,輕輕揉捏。
晚霞将臨,日影浮在河流上,金光攪碎瑰色雲水,聞棠的背被照得熨帖,竟沒那麼冷了。
舌沿猛地刺痛,他悶聲驚呼,鹹鏽味湧出來,杜念放開他,在微愠的目光下淡然道:“以後不許再做這種令人擔心的事。”
聞棠理虧地抿了抿唇。
馬蹄哒哒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們偏離甚遠,曳落赫循着氣味找來,杜念站起身,拿下厚實的外衫,披在聞棠身上。
“先找個地方休整。”
他将聞棠抱起,後者還沒來得及出聲,已經落在馬背,杜念讓他坐好才上來,自身後擁住他,又替他把衣袍裹了裹。
曳落赫歡快地跑起來,日光照在河岸邊,幹幹淨淨,紅豆枝也已經被人拾走。
二人從華嚴寺後門進來,正碰上無修,來不及詢問和叙舊,他先帶他們去了空置的寮房,又準備了熱水和幹燥衣物。
聞棠簡單沐浴了下,将濕發擦得半幹,換上僧尼們穿的麻布素袍。
屋中陳設古樸,矮榻桌案一應俱全,卻沒有銅鏡,聞棠站在木盆邊,臨水而照,看到略微發腫的嘴,不自在地擡手蹭了蹭,俯身踮起腳瞧了瞧身上的衣服,隻覺說不出的奇怪,又左右拽了拽,将領口收緊。
想來今晚得先在此處借宿,他跑到旁邊,在濕衣間翻出荷包,将裡面的東西都倒了出來,揀出銅錢和碎銀,準備捐些香油,再托人跑個腿。
房門輕叩,聞棠頭也沒擡,讓人進來。
盤碟擱在木案上,發出脆響,他回頭,看到杜念也換了僧袍,卻很适合,有種清苦而遺世的感覺。
那人放下點心,讓他先墊墊肚子,繼而走過來,要拿他的濕衣去烘晾。
見這一片狼藉,挑了挑眉。
聞棠攏起雜物挪到一旁,向他解釋:“……元樂身邊有翊衛,得讓他們幫我傳個信回府上,就說我幫三娘送東西給她耽擱了,明早再回去,不然我家裡人會到處尋我。”
杜念挑了幾塊碎銀還給他,剩下的連着衣物拿走,隻道:“我去替你說就是,在這裡等我。”
待他身影完全消失,聞棠才回過神,用手背貼了貼發燙的面頰,隻覺整個人都又輕又熱。
他用火折子點燃案幾上斑駁的青釉陶燈,跪坐下來,拈起塊酥點放入口中,半風幹的粗糙顆粒磨着舌頭上的創口,并不很痛,但折磨人。齒間還有股淡淡香火氣,這應是僧尼們收回來作晚膳的供品。
聞棠咬了兩口,實在吃不下,扔回盤中。
坐立難安地等了快半個時辰,杜念才回來,手上還端了兩碗冒着熱氣的粥。
聞棠驚訝地看着他将碗放下,坐到自己身邊,“夥房還有些臘八剩下的食材,我熬了七寶五味粥,趁熱喝。”
瞥到他啃了半塊的糕,杜念頓了頓,問:“舌頭很痛嗎?”
聞棠點頭如舂谷。
“我看看。”
聞棠乖乖張開嘴。
拇指指腹輕壓在他下齒,杜念看了看,移開手,“估計要過段時日才能好,這幾天吃得清淡些。”
聞棠小聲道:“都怪你……”
杜念罕見地彎了彎唇角,并未反駁。
粥裡放了雜糧棗柿等,味道清甜,兩人趁熱喝完,杜念十分自然地吃了他剩的糕點,将盤碟空碗一并收走,又回來給他鋪床。
他将這些事做得熟稔,聞棠不太高興地去握他的手腕,觸到一片冰涼。
“你這麼會照顧别人,怎麼不知道憐惜自己呢!”聞棠擰眉,掀開他的袖子,發現從小臂往上俱是通紅,顯然受了凍之後還沒緩過來,摸上去冷得人起粟。
他蹬掉鞋,縮進榻裡,将棉被抖了抖,掀起一角,拍了拍身側。
杜念立在旁邊,視線從他松散的衣襟挪到紅腫的唇畔,又轉到水霧霧的,躍着燈火的眼,怎麼不算春情孽海。
良久,婉言道:“這是在寺廟裡。”
到底是清靜之地,摟摟抱抱,恐怕不成體統,他自己倒無懼,隻是想起聞棠似乎有過命理之說。
對方像是懂了又沒懂,認真地問:“怎麼了,咱們又沒做什麼。”
懷中青玉捂得發熱,杜念再不該推拒,除了鞋履自榻邊躺下。
聞棠傾身過來,扯下帳幔,以免熱氣散了,周遭霎時暗下來。
他又大剌剌地扯過棉被,将二人身體完全覆住,自己則手腳并用地從側擁住杜念,腦袋挨在肩頭。
冰冷的手指從袖口摸進來,聞棠任由它在自己身上取暖,又把人箍得更緊些。
油燈的焰透過帳子,成了模糊的影,感覺到杜念輕輕掙了掙,他松開手,見對方從懷中取出枚雙魚青玉佩。
這玉佩聞棠并不陌生,正是追着杜念問了好幾個月,又在除夕夜幫他撿回的那枚,不過後面就沒怎麼見他戴過了。
杜念往後挪了挪,坐起來一些,聞棠跟着他起身,被他攬入懷中。
“這玉佩是我阿爺給我的,是他與阿娘的信物,他說若我以後有了兩心相悅之人,便可将此物贈予。”
細碎的流蘇輕輕晃動,聞棠怔怔地攤開雙手接住,聽他道:“比翼鳥相攜而飛,比目魚相知并遊,世間愛侶,皆如影随形。”
掌心握着的青魚膩潤生溫,聞棠擡起頭,眼睛很亮,道:“我明白了,我會好好保管的。”
杜念輕笑,擡起指背狎昵地蹭了蹭他的臉。
聞棠低垂着眼,不好意思道:“可是我好像沒什麼信物……”
杜念沉默片刻,才狀似不經意地問:“你的金簪呢?”
聞棠“哦”了一聲,恍然大悟,跨過他翻下榻,從矮幾上拿起荷包,手伸進去費力地翻找,摸到短簪。
杜念掀起帷帳等他,将他圈抱在身前,厚衾蓋住兩人的腿。
海棠花的細蕊薄瓣上零星地發暗,杜念白皙的指一一撫過。
“這個我用了很久了,難免有些舊,我還有其他首飾,可以給你随便選。”聞棠道。
“不用,”他将花簪握緊,“這個就很好。”
聞棠面上發燙,赧着臉說:“你喜歡就好……”
他擋住半扇燈影,微微俯身,聞棠會意閉上眼,睫羽輕顫,他卻隻用唇在他眼皮上輕點了下。
夜悄情旖,二人相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