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慘白,朱牆影翳,鐵蹄踩在宮道上,猶如擂鼓。
“蕭聞棠!”
杜念察覺到不對,忙伸手去搶馬缰。
聞棠自然不肯放手,馬蹄踏踏的急切幾乎要沖破宮牆,他高聲道:“你搶吧!大不了咱們兩個都滾下去摔死!”
黯淡的日頭由陰轉暖,鎏金般整片地撒下來,襯得曳落赫棕紅的皮毛如火,強健的線條因狂奔而抖動。
聞棠揮鞭,一聲喝下,它便歡欣鼓舞地朝宮門跑。
杜念偏過頭,厲聲質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守城的衛軍在前面打招呼,聞棠來不及勒馬缰,催促道:“把魚符給他們。”
他自然不會照做,聞棠也不惱,仗着和金吾衛有薄交,将象征身份的銅符拽下,遙遙一扔,喊到:“出宮有急事!”
守衛見他二人如此形容,前面的人臉色又難看至極,不假思索地讓開道。
看着聞棠頭也不回地走了,又叫他:“蕭二郎!你的魚符不要啦?”
“我得空回來拿——”
他回頭大聲喊,也不知那人聽見沒有。
杜念面帶愠色地扭過頭,即刻就被他炙熱的鼻息侵擾,他坐在後面策馬,下巴幾乎擱在他肩上。
“我以為我那日已經說的足夠清楚。”
杜念轉回去,盡量顯得心平氣和。
聞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耳垂,冷玉一樣,似乎怎麼都捂不熱。
“我不信。”他道,“就算你說的是真話……”
少年人尚且還在抽條的身軀貼着杜念的後背,或許不夠寬厚到可以依靠,但是透過胸膛薄薄的肌理,那顆東西跳得比馬蹄更急切,更用力。
“……就算你心裡真的沒有我,”聞棠頓了頓,繼而無賴道,“那便從今天開始有。”
街市上執手攜遊的郎君娘子聽到曳落赫猛烈的蹄音,忙朝旁邊避散。
鎏光不複,寒風後知後覺地從身旁湧過,杜念低首,看到他凍得泛紅的手背,輕聲開口:“你這又是何必。”
他緩和下來,規勸道:“我出身低賤,又比你年長許多,怎麼都不算良配,京城中這麼多年紀與你相仿的貴女,哪個都比我更值得你傾慕。”
聞棠憤憤落鞭,“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你說的這些,我通通不在乎!”
兩人一馬繞過曲坊,眼見前路越走越偏,卻有幾分熟悉,杜念想到什麼,急忙開口:“聞棠,别做傻事。”
他側目反問:“什麼才是傻事?我愛慕一人,向他表明我的心意,難道是傻事嗎?”
聞棠不滿道:“你憑什麼阻止我,無情無義的人才該受指摘。”
步行上山的香客挎着竹籃,線香果糕下墊着幹淨的麻布,亦有衣着俏麗的娘子騎馬相伴,或是去聽經讨茶。
曳落赫嘶叫一聲,繞過山門,奔向旁邊已有枯頹之勢的樹林。
此處顯而易見地人迹罕至,落葉掉光了,光秃的樹幹紛亂地紮着。
寶駒在主人的拉扯下左右尋找出路,旁邊盤虬的草木雜枝挂破了杜念一塵不染的下袍,他顧不上管。
聞棠手背一暖,被寬大的掌心罩住。
他身子一僵,聽到杜念說:“棠兒,你我之間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先把馬停下來。”
晚了,聞棠狠心地想,他約莫不過哄騙自己,末了再說幾句傷人的話劃清界限,這人向來是那麼狡猾,隻要自己交出主動權,就會被他玩弄于股掌。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說了,那些我都不在乎。”他捏緊缰繩,鐵了心不松手。
昏昏白白的曦光聚成刺目的一輪,挂在天邊,駿馬飛馳,上面馱着的人有如依偎,剪影相融,穿梭在重重枯樹間,逐輝日而去。
無名長河水流激蕩,絲毫不因寒氣而凍滞,隐隐可聞濁浪滾滾。
巨大的水腥氣撲面而來,曳落赫腳下的沙石逐漸變多,在馬掌的冷鐵碰撞下發出清脆聲音。
金輪映出巍峨山島,樹影在袅袅雲煙水霧之間,光束自蒼綠綴朱的枝條探出,眼前之景幻如鏡中尋花。
曳落赫放慢腳步,愈發稀疏的石頭畔上,潮氣沾濕二人衣擺。
終于,聞棠勒住馬,停在無際的河岸邊。
他利落下馬,随手扯開厚實的外衫,三兩下就将它脫掉,搭在曳落赫背上。
杜念緊跟着下來,想去捉他的手臂,“你瘋了嗎!那隻是個故事!”
意外地,橫無際涯的長河卻顯得平靜了起來,水面并無想象中的狂怒浪濤,隻有無限款款擺擺的水波,在淺灘沖出鯉鱗似的紋路。
隻剩一經發出就立馬被沖散的聲音來提醒前方是怎樣的險途。
聞棠盡力提了提嗓子,道:“你那天說的話令我很生氣,我并非你口中那般不堪,如果我能折枝而返,今後我們仍像從前一樣,你不能再躲我。”
說罷,他也不管對方聽見與否,從容地朝前奔去。
“蕭聞棠!”
撲通巨響蓋住了他的喊聲,聞棠如靈活脫手的遊魚,指骨從他掌中溜走,身影沉入鴉青色的水鏡。
杜念下意識跌坐,俯着身伸長手臂想去拽他,水影将胳膊錯開,一半仍為真實,另一半曲入鏡中,看似夠到了,實際那人已如魚尾竄出一大截。
“聞棠!快回來!”
貼身的薄衫立刻被冰冷刺骨的河水浸潤,随着聞棠動作的起伏鼓動又黏緊。
浮沫堆疊的白花斜斜打過來,他難免喝進幾口,除了腥,還有淡淡的鹹,味道像淚。
他聽到杜念猶在後面喊,又折騰什麼,再不回去,他真的要走了。
水流阻住他,将他往斜後推,他不得不更加賣力地遊,深赭的發尾失去光澤,悠悠蕩蕩地半浮着,恍惚中他想起幼時父兄也是這樣恐吓哄誘,再不如何就不要你了,可他已不再是小孩子。
他似乎還說了什麼,聞棠已聽不甚清,耳朵短暫地半露出水,又嗡地沉入,一種天地同歸的沉靜中依稀可聞澹澹水音。
杜念的衣衫也濕了大半,下擺和袖上的水痕還在徐徐洇開,蒼白面容上是很少見的複雜神情。
聞棠連頭也沒有回過,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才堪堪到了河中央,灰白的身軀卻已遲滞不前,不論多奮力地撲動,都會被疊起的浪潮推開。
杜念的指尖摳在粗粝的石縫間,有細小的血痕。
離得太遠,那人的身影變作江鲫般大小,恐怕稍不留神就再也尋不見。
冬水寒極,聞棠向來不畏冷,此時也不禁覺得通身熱氣逐步消散,像在捂一塊巨大的冰,久而久之,連骨頭都要反凍住了。
日頭斜沉,對岸樹影灰敗,水流壓着眼,令他視線模糊,辨不出是否還有點着紅豆的枝桠。
他潛入水中,往前遊一寸,再昂起腦袋,卻離樹影遠了一分。
聞棠不信邪,屏息聚氣,掌心用力将水向後推開,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退了退。
他緊皺起眉,将腦袋伸出水面,重重吐了口濁氣,胸腔中緊繃的感覺好了不少,正待他吸氣時,忽地渾身力道一松,滄浪迎面而來。
他閃避不及地嗆了口,身子墜墜下沉,鼻腔和嗓子漫上酸澀,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所幸靈台還算清醒,聞棠瞪大眼,手掌迅速牢牢捂住臉。
他想緩過來後繼續凫水,可怎麼也夠不上去,頭頂水色淡薄,變成漂亮的天青。
時不時有枯枝殘葉随着暗流漂遠,聞棠覺得自己也變成了浮木,身體輕飄飄的,反而開始一點點朝上走。
淺色的眼瞳半閉着,頭頂視野不斷變換,天青水鏡中猛地出現幾個赤色小點,如斑駁血迹。
杜念素色的衣袖漂在水中,墨發海藻般散開,閉着氣又往深處潛了潛,卻怎麼也找不到那人身影。
許久,他才上來換一口氣,眼眶和唇都因寒冷而泛出血色,襯得臉更加青白,水鬼一樣,竟有些駭人。
水勢這樣的急,聞棠不知去了哪裡,他害怕他已經力竭而奄奄一息,更怕在這黑漆漆的無盡之流中再也尋不到他。
或許他該在聞棠跳下水時就立即跟上,又其實那時就該問清楚再上馬,現在想想,他最該回到數日前,收回那些為了讓他死心而傷人傷己的話。
杜念深深吸氣,正欲再次潛入,瞳孔已先發制人地鎖住遠處慢慢浮現的一團衣料,他渾身震顫,飛快地朝那裡遊去。
橫漂着的身體一動不動,半露出水面,微微上下起伏,挺翹的鼻尖浮起又沒入,任由濤泷擺布。
蒼白的手臂自下方環住他的腰,杜念終于尋到他的小魚,破水而出。
他托抱住聞棠,順着流勢朝岸邊遊去,懷中的人已然失去知覺,半身借不住力,仰躺在水上,長長的頭發纏繞在他胳膊間,閉着眼的樣子十分乖巧。
杜念回身,這才發現自己并未離岸多遠,聞棠或已漂浮許久。
他不敢再耽誤半刻,将人帶到淺岸,平放在沙石上,用顫抖的手指去摸他頸側。
指下皮肉冰涼,杜念感覺不到下面的脈搏,又用力地,一寸寸地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