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北舟怒不可遏,推門而出,吼道:“你們是怎麼看守的?”
府兵自覺委屈,“這……我們哪兒能想到。”
他靈光一閃,突然憶起,“昨夜禦史台來了個人拜訪文司成,說是他的舊友……”
“禦史台?”謝北舟問,“為什麼現在才說?”
“是将軍您說過不要為難文肅,那人又确實與他相談甚歡,走的時候都還好好的……而且昨夜将軍已經歇下,小的怕打擾您……”他道。
謝北舟略微冷靜了些,又問親衛,“禦史台今天一大早就去了衙門?”
“對,我們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那兒了。”
“太子呢?”
“殿下自然也在。”
謝北舟怒極反笑,思緒卻越發明晰了。
暴民一招認,文肅登時就自缢了,豈不荒謬。
親衛見他此狀,擔憂道:“将軍,現在怎麼辦,咱們要不先去衙門看看?”
“要去,”他冷笑一聲,“先把那兩隻死鴿子給我拎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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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棠将案上散亂的卷冊碼放整齊,摞在旁邊,待其他小吏再行核查。
裴是鏡面若寒霜地進來,罔顧其他人的行禮,迅速找到聞棠,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出來。”他冷聲道。
聞棠不明所以,被他拽着直接出了禦史台,沿着朱牆一路走到無人的角落。
“裴中丞……”
聞棠話音未落,猛地被他甩開。
裴是鏡轉身,壓低了聲音,眉眼間比平時還要疏遠,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厭惡。
“文素閑死了,你有什麼要說的?”
聞棠腦海中有一瞬的空白,遲疑道:“什麼……”
他嘴角勾起一抹諷笑,“你還在演?”
聞棠的臉色即刻變得難看,他繃直了身子,像某種警覺的獸類。
“中丞這話是什麼意思?文……”
他的聲音有一瞬的漏空,喉間堵得厲害,需要更用力才能把後面的話說完。
“文公怎麼了。”
裴是鏡盯着他明亮的眼睛,辨不清裡面究竟是純粹的悲戚還是最精湛的僞善。
他重申一遍,“文肅自缢了,升州的暴民供認他們是受文肅指使,他不堪受冤,自缢于府中,留下血書一封,請聖人明鑒。”
“怎麼可能呢?”聞棠質問,“文公是最想貢院建成的人,豈會煽動暴亂?”
“你也知道?”裴是鏡發笑,“有人甯願不顧天下悠悠衆口也要污蔑他的清白,是何居心?”
“那些暴民一直都由你舅舅的親兵看管,想要從中作梗,不是容易得很?恨不得将文肅除之而後快的,除了你蕭氏,又還有誰?”
聞棠垂下眼,“朝堂上政見不合,是常有的事,但……”
“還在裝傻?”裴是鏡捏住他的肩,厲聲打斷,“你本來也是要去升州的,若不是我執意将你扣下,此時你已和謝北舟狼狽為奸了吧?”
“裴中丞!”
聞棠用力掙開他,雙目赤紅,道:“你平日裡處處打壓我,我忍了,可你不能因為莫名的成見就血口噴人吧?這督事禦史并不是我想當的,我不願讓我父兄為難才在這裡委曲求全,倘若一切如你所言,你裴若淵當真攔得了我嗎?”
裴是鏡直直與他對視,良久,終于慢慢松開他的衣袖。
“我會盡快請調别處,”聞棠轉身欲走,末了又道,“還有……”
他看着裴是鏡,“我舅舅不是那樣的人。”
他決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宮牆間。
裴是鏡在原地站了許久,才宛若失神地往回走。
崔立在門口焦急等候,見他這副模樣,擔憂開口:“中丞……你面色不佳,是不是太累了?”
裴是鏡搖搖頭,問:“你杵在這兒做什麼?”
“有人來尋你,傳話的軍衛說,是個什麼掌櫃,在延政門外候着,見不到你不肯走……”
他話沒說完,裴是鏡猛地往外跑。
“诶,裴中丞……”
崔立心下奇怪。
他剛還看見蕭聞棠的身影,卻沒回禦史台,也不知去哪兒了。
裴是鏡急匆匆地跑到宮城側門,見到一個熟悉的人正谄媚地跟守門的金吾衛說些什麼,他快步過去,掌櫃見到救星,瞬間喜笑顔開。
他将掌櫃拉至一邊,還未開口,那人先一步從袖中取出個小巧的竹筒,堆笑道:“咱們的信鴿回來了一隻!我已認真辨過,雖然時間久遠,但身上的記号還在,我記得郎君的叮囑,立馬尋過來了!”
裴是鏡接過竹筒,扯了扯嘴角,道:“有心了,多謝你。”
掌櫃忙道哪裡,說若無其他事,他就先告辭了。
裴是鏡點點頭,待他走開,迅速打開竹筒将其中的紙條一點點抽出。
手指輕顫着将其展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直白的大字——管好你的狗。
裴是鏡垂下手臂,緊緊攥住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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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棠漫無目的地在宮城中遊走,直到有衛軍好奇地過來詢問。
他忙道無事,又慢慢往回走。
他路過宣政門,下意識地想去門下省,又兀地停住腳步。
明明此處空無一人,他卻有些心虛地避過身。
秋風蕭瑟,灌進衣衫裡,冷得刺骨。
他忽然擡首,跑回禦史台,騎上曳落赫,朝宮門而去。
崔立在後面喊他,他置若罔聞。
蕭府門口的小厮見他回來十分驚奇,礙于他的臉色又不敢多問。
聞棠下馬,要往書房沖,蕭問梨正在院中和侍女描花樣,見他突然歸家,詫異道:“阿兄?你怎麼回來了?”
聞棠看着緊閉的書房門,以及周圍人驚異的樣子,漸漸冷靜下來,問:“府君回來過嗎?”
幾人都說從未,管事上前,耐心道:“府君歸家基本都在未時之後了,小郎君有要事可以直接去尚書省。”
聞棠頓了頓。
宮城高高的阙樓像要壓倒下來一般讓他想逃,硬黃紙中草本酸腐的氣味令他喘不上氣,他下意識地想尋找最為安全的地方,可偌大的府宅也莫名比平時多了幾分空寂。
蕭問梨擔憂地看着他,他眨了眨眼,道:“我沒事……”
“……禦史台不忙,我回來待一會兒。”聞棠緩緩補充。
衆人心中猶疑,但見他默默回了自己屋子,合上了門,隻好先散了。
過了會兒,蕭問梨端了點心來敲門,許久,才聽到聞棠悶悶地應了聲。
她推門進去,卻不見他身影,直往裡走,才看見他坐在榻邊,地上放了隻打開的木匣,旁邊擺着草蚱蜢、彈弓之類的小玩意。
“都快晌午了,肚子餓了吧,二哥你想吃什麼,我讓膳房單獨做。”蕭問梨在他身邊跪坐下來,點心放在一旁。
聞棠看看她,扯出個笑,道:“多謝三娘。”
說完愣愣地拿起點心往嘴裡塞。
他一連吃了好幾塊,嘗不到味兒似的,又伸手去拿,蕭問梨忙攔住他。
“你怎麼啦?”她的聲音很柔和。
聞棠轉頭,她淺色的眼瞳裡寫滿了擔憂與不解,眉心的朱砂依舊鮮豔生動。
他終道:“我沒事。”
“連我也不能說嗎?”她問。
“不是的,”聞棠搖搖頭,“我隻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蕭問梨見他這般落寞,手中一直捏着個小巧的機關弩,心裡有了個荒謬的猜測。
“阿兄……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突然道。
聞棠的手猛地一抖,木弩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動靜。
“不……”他下意識想要反駁,卻又生生止住,蕭問梨的話宛若當頭一棒,胸腹中那種永遠填不滿的空蕩之感,好像不僅僅是因為文肅的離世。
“其實打從年初,你就一直很奇怪,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呆着,也不知道想些什麼,有時候開心得偷偷傻笑,有時候難過得都不像你了……”
聞棠喉頭梗動,心裡泛出一陣悶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