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吟歎的鄧學士道:“不知奏樂者何人,意境這般深遠。”
既明月高懸不可摘,又紅塵萬般自沾染。
話音将落,那琴聲似被驚動般漸漸微弱,杳不可聞。
“實在可惜。”李融道。
鄧學士颔首贊同,旁邊眼生的青年突然想起什麼般:“我記得隽思的琴技也十分精湛,當年杏林宴有幸聽奏陽關曲,轉眼都已經過了三載。”
他有些唏噓,李融聞言卻來了興趣,“想不到杜公對樂理也如此精通,我們遊船賞景,倒正缺些意趣。”
聞棠好奇地看過去,杜念對太子說話時有種對他沒有的謙和。
“談不上精通,若能為諸位添幾分雅興,念又怎會推拒?隻是我許久不彈,早已生疏,恐怕難以入耳。”
他這樣說李融反而更加好奇。
“杜公才華過人,卻總這樣自謙,不過是陶冶情志,彈得好不好又有什麼關系,總比我們幹巴巴地坐着強多了。”
杜念垂着眼,嘴角挂笑,并未馬上作答。
聞棠正想幫他,他又開口了,也沒什麼不情願的樣子,隻說:“既然如此,念便獻醜了。”
他吩咐隋泠取來了一張七弦琴,桐木為底,樣子普通。
聞棠不太懂琴,更不懂曲,看他挽起長袖,輕輕将琴置于案上,深色的流蘇從衣袖和腕間滑下,淩亂地垂落。
杜念坐在側席,身後月影明亮,船廂中透出的昏黃燭火剛好斜籠在琴上,上身卻掩在暗處。
他左手拇指扣弦,右手勾挑,彈出幾個音,似乎不成調,倒像檐角随風的铎鈴。
杜念沒有蓄甲,琴音略顯沉厚,與曲調中合下來,少了空靈清脆,卻顯得悠遠。
聞棠撐着下巴,看不清他陰影中的臉,目光落在跪扣在琴弦的手指上。
怪不得杜念的手上會有那麼多薄繭,他想。
怎麼能有人什麼都會呢,自己恐怕一輩子也學不了這麼多東西。可如果這個人是杜念,他又覺得很合理。
長指如同修竹,左手指尖蜻蜓點水般輕輕擊弦,右手撥出幾個泛音,若有似無。
琴音微頓,緊接着節奏忽變,商弦勾剔抹挑,嘈嘈急進,指下輪出擊箸碎玉之聲,有如急雨擊破江月。
另一道琴音恰時響起。
杜念手下有明顯的凝滞,又很快接上。
遠處的琴聲似乎并不是為了一較高下,而是有意作和,跟着杜念的曲調漸進漸重,尾音醇厚。
聞棠聽了會兒才發現,倒不是那邊彈得重了,而是聲音離他們越來越近。
他下意識回頭去尋,除了黑壓壓的江面什麼也沒看到。
那人有意彈得聲長韻深,壓慢杜念的曲調。
杜念皺眉,指間翻飛,聲律更加急切。
聞棠能看到他落指時因更加用力而泛出的白。
“砰”地一聲巨響。
船身劇烈晃了下。
衆人如夢初醒,俱是一驚,琴音驟停。
陸回年驚訝道:“出什麼事了?”
李融即刻遣人去舵樓詢問,沒一會兒便有禀報,說是不小心和後面的船頭擦撞了,好在船身并無大礙,也及時拉開了距離,讓殿下和各位郎君受驚。
李融隻說無事便好。
聞棠離開坐席跑到擋闆旁往後看,隐約見一艘差不多大的船緩緩從他們的船尾擦出,遊向旁邊。
上面的人嗓門可大,他站在這裡都能聽到。
“……怎麼回事兒!怎麼行的船……”
聲音居然有點耳熟。
聞棠順着看過去,發現一位僧侶打扮的青年正緩緩起身,他面前一張矮幾,一張木琴,雙手合十,朝這邊施了一禮。
他回頭,杜念也站了起來,遙遙回禮。
方才的琴音皆是出自對方。
聞棠再轉過來時,僧侶對面背坐的人有些急躁地起身。他腿腳不便似的,要人扶着,十分艱難,嘴上還罵罵咧咧。
“……這麼寬的江,非得……!”
那人轉身看到這邊,驚異地睜大了眼,推開旁邊的下人幾步跳到擋闆邊,差點摔倒。
陸回年也過來了,待看清那人,大叫道:“怎麼又是你啊!”
不是那王七郎卻又是誰。
“昆侖奴!”
王煊扒着擋闆,恨不得直接跳到江裡遊過來,“你們兩個!兩個……”
他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咬牙切齒道:“給我等着……尤其是你!昆侖奴!”
“你站都站不穩了,還是少說兩句吧。”聞棠把手攏在嘴角邊,喊道。
說完他便拉着陸回年走了,眼下他們跟柳濟還有糾葛,少惹事比較好。
一通攪和,大家都興緻缺缺,李融便說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回去歇着。
衆人附議。
李融把大船讓出去了,他們的人多集中在這兒,就得繼續兩人一間擠着住,大家自覺地遵循在驿館時的分配。
鄧學士邊走邊歎:“怪不得那琴音超然淡泊,原是位僧人在彈。”
“确實出人意料。不過杜公也令我十分驚喜,指法出神,如奏仙樂。”李融欣賞道,“我有一把九霄環佩,放在庫中黯然蒙塵,倒不如贈予杜公。”
杜念聞言停下腳步,恭敬地行了禮,推說道:“庶務繁忙,念早已不再彈琴,今日難卻殿下盛情,偶然助興罷了,不必破費。”
他語氣少見地冷硬,李融倒是意外,便笑了笑,再按下不提。
聞棠跟在他身後,總覺得他今晚怪怪的,連向來滴水不漏的隋泠都有些神不守舍。
聞棠頓了頓,看了看身前客套寒暄,陸續回房的各位,又回頭看了看搬着東西的侍女小厮,突然意識到,杜念的琴好像沒有拿回來。
他的腳步慢下來,轉身小跑出去,拾階而上。
陸回年聽到動靜,回頭看了眼,奇道:“他又幹嘛去?”
裴翌見怪不怪:“可能忘了東西。”
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江上夜風蕭瑟,聞棠的發尾和衣角被吹得頻頻亂飛。
杜念的琴案果然還在那兒,聞棠一邊抱起木琴,一邊拎起案幾,正要回去,聽到不遠處聒噪的叫喊。
“……诶!昆侖奴……昆侖奴!”
他無奈地停下來,撇過頭去。
王煊見他不動了,興奮地喊道:“剛剛是你在彈琴嗎?”
這人腿瘸了,眼睛也有問題不成?
“诶,你的金簪還在我這兒呢!你還想不想要了!”
王煊學着他的樣子,攏着嘴大聲地喊。
聽到這話,聞棠終于有反應了,朝這邊走近了些,道:“你最好主動還給我,不然難保你另一條腿。”
王煊聞言,居然嘿嘿笑了兩聲,說:“你挺難弄啊,昆侖奴!”
聞棠翻了個白眼,不再理他,抱着琴往回走。
王煊不欲罷休,眼見他都要進船廂了,邊跳邊喊:“唐九!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聞棠扭頭,不屑地朝他冷笑一聲。
冷不丁撞上一道堅硬的胸膛。
琴都發出了雜音,杜念卻巋然不動,聞棠擡眼,對上他凜冽而幽深的目光。
“我……”聞棠剛開口。
杜念已經後退一步,轉身便走了。
隋泠走過來,溫和地說:“郎君把琴交給我就好。”
“哦……”聞棠愣愣地把東西都遞給她。
隋泠微不可查地沖他偏了偏頭,聞棠這才反應過來,追了上去。
……
“杜念……”
“杜念!”
聞棠直接喊他的名字,杜念始終沒有回頭。
聞棠跟着進了房間,帶上門。他微喘着氣,心道,不理我有什麼用,還不是得和我住一起。
隔廂裡早有下人準備好的卧具,依舊拿屏風擋開,杜念拐進裡間,聞棠也跟進去。
“你怎麼啦?”
剛才還好端端的,聞棠想,不過他能看出來,杜念今晚确實心情不佳,可能是不想彈琴。
杜念埋頭整理床榻。
“怎麼不理我?”
聞棠去抓他的衣袖。
還未捉到杜念便擡手抽走。
“你手怎麼了?”
聞棠眼尖,一下子看到他左手拇指上鮮紅的血痕。
想來應當是兩船相撞時,情急之下被琴弦劃傷的。
“你不必管。”杜念淡淡道。
真是奇也怪哉,聞棠道:“我受傷了你可沒少管,你受傷我卻管不得,哪有這樣的道理。”
杜念還是沒回頭也沒看他,冷冷冒出來一句,“你的書讀完了麼?”
……
“還沒有……”聞棠小聲道。
難道他就是因為這件事生氣嗎,聞棠福至心靈,趕忙說:“我現在就看!你消消氣!”
他繞出屏風,在一堆行囊中翻找。
杜念頓了頓,看着整齊的被鋪,轉身,透過屏風看到蕭聞棠急躁的背影。
“都這麼晚了,還看什麼。”
他輕聲說。
聞棠怔愣,停下動作。
他回頭,隔着那道屏風,認真地說:“那我以後一定認真看。”
良久,沒有回音。
聞棠稍作猶豫,悄悄起身,繞了進來。
杜念和衣而卧,背對着他,俨然已經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