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強壯的小馬又看了看他才哒哒哒地跑遠了。
它的身影逐漸在視野裡消失,聞棠手搭在眉骨上遮了遮刺目的陽光,滿臉惆怅。
他回去,又費力地把杜念往坡下挪,看着跳來跳去地小獸嘀咕:“也不知道幫幫忙的,淨會找事……”
“真重啊……”聞棠打了個噴嚏,騰出手揉揉鼻子。找了塊兒能曬上太陽的空地,打算把杜念鋪上去晾晾味兒。
等把人安頓好,他重新取出手帕,展開蓋在杜念的臉上,希望能起點作用,讓他趕緊醒來。
然後聞棠取出水囊灌了兩口,鼓着腮幫子看看手裡,又看看杜念,覺得拿來潑醒他還是有點太浪費了,遂作罷。
也不知道這帕子上有沒有馬味兒。他拍了拍手,在旁邊盤腿坐下。
彌彌圍着杜念,蠢蠢欲動,張了張“血盆大口”,又舔了舔牙齒,低頭就往手背的擦傷處湊,被聞棠一把握住嘴。
“他不能吃。”
好在把喂它的小竹簍拿下來了,聞棠從懷中掏出一截短簪,叉起生肉塊兒遞給它,“吃這個吧。”
小獸叼過來,邊狠狠地咬邊用圓圓的眼睛盯着杜念。
……
杜念也不知為何自己會在秋狩的随行名單裡。
他并不擅長武藝,隻能簡單應付一二罷了。去請教義父,對方也毫無頭緒。但聖命難違,該去還是要去。
他官階不高,本來就沒什麼可随侍的人,幹脆讓隋泠留在了府裡,小事都可以親力親為。此行幫他照顧車馬的是太仆寺按例撥下來的人,他也沒在意。
偏偏早上在馬車裡飲了幾盞茶後便覺得頭昏腦脹,意識昏沉,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暈過去的。
等再醒來時,鼻尖有淡雅香氣,萦繞不斷。
他慢慢睜開眼,暗紫色的絲緞蒙着光,輕柔地覆在面上,後腦隐隐作痛。
杜念眨了眨眼,然後猛地扯下手帕。
一雙圓圓的眼睛和他對上,裡面充滿了動物的好奇和渴望,胡須蹭着他的臉。
“彌彌……”
修長的手指裹住猞猁的嘴,輕輕把它往後帶。杜念擡眼,撞進一副琥珀色的淺眸。
那人的頭發高高束起,落下的發尾掃在肩側,在黃昏穿進樹林的光下,和那隻小獸的皮毛一樣泛起淺淺光澤。
接着杜念便看到他卷起的窄袖和初顯線條的小臂,蜜色的皮膚和手裡随意摘來玩兒的野花。最後,他還是去看他風流多情的雙眸,還有鋪着光的眼睫。
杜念想,原來山鬼也可以是男子。
就是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
聞棠清了清嗓子,故意拉長聲音道:“你醒了?”
杜念坐起身,頓了頓,問:“怎麼會在這兒?”
“我怎麼知道,”蕭聞棠撇嘴,“這得問你自己。”
杜念剛要張口,對方搶先一步道:“跟我可沒關系,是我救了你!”
聞棠盡可能快速地用三言兩語解釋完,别過臉,偷偷用餘光看他反應。
杜念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麼,又擡起袖子聞了聞。
“嗯,就是這個味道害得。”蕭聞棠補充。
他于香道造詣不高,隐約聞出麝香丹參等辛辣濃烈的氣味,想來是這樣刺激了野獸們發狂。
“多謝,”杜念道,“我欠你一次。”
哪兒敢啊,聞棠心想。站起來拍了拍衣服,邊走邊道:“我們不能在這兒待太久,天馬上要黑了。遠處就是圍場,這裡野獸很多,得找個地方避一避。”
“為什麼不離開?”身後的人問。
他像看白癡一樣回頭看了眼杜念,“剛不是說了嘛,曳落赫被我派走搬救兵了。你的馬早就失血而亡了。”
開玩笑,從這兒回京或是去圍場,都還有幾十裡,前不巴村,後不着店,他怎麼走。
杜念跟在身後,沒有搭腔。
所幸野獸出沒之處也常有獵戶短暫栖身的山洞石窟,二人尋了個狹小的矮洞,光是進去便得欠着身,但總好過幕天席地。夜晚狼群出沒,留在林中太危險。
聞棠一路撿了些枯枝,杜念在後面幫忙,等到差不多夠了,便連他手裡那份一齊接過去抱着。
蕭聞棠頗為意外,又因為上次的事不得不對他時時保持警惕,氣氛詭異。
彌彌跳來跳去地跟着他們。
等二人一獸坐下來升起火,外面的天已經完全暗了。
腰間的小竹婁裡原本是彌彌的食物,眼下别無他法,聞棠喂它吃了兩塊,便取來樹枝,用匕首削尖,然後無視猞猁依依不舍的目光,串起生肉,架在火上。
……
油脂落在火裡,壁剝輕響,彌彌張開嘴舔了舔狸唇,正要湊過來就被蕭聞棠伸手擋回去了。
山洞裡有人輕笑一聲。
蕭聞棠擡頭,杜念還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篝火照亮他的臉,隻有嘴角略微上揚。
“嗯……”他又清清嗓子,把手裡的東西遞給杜念,有些别扭地說,“你的。”
看着對方拿起來聞了聞,他解釋,“是兔肉,不吃就算了,彌彌挑食,這兒沒有别的。”
杜念什麼也沒說,看見旁邊那頭小獸渴望的目光,取下兩塊放在地上,剩下的送入口中。他嚼得幹脆而痛快,大快朵頤的樣子,看不出好吃還是難吃。
倒是彌彌,期待地跑過去吃了一塊兒就興緻缺缺,顯然是覺得帶血的新鮮肉更合口味。
聞棠拿起自己的,試探地咬了一口就放在旁邊,再也沒碰。
實在是……
想來每次圍獵後膳房烹制的兔肉都是精心制作的,至少有鹽,不會又腥又淡。
杜念倒是毫不在意的樣子,仿佛再難吃的東西都可以忍受。
聞棠不再看他,往後退了退,靠在石壁上閉目養起了神。
杜念把削尖的樹枝重新扔回火裡,取出自己的素帕,慢條斯理地擦去手上沾的油漬,又重新折好,放回袖中。
不遠處蕭聞棠的腦袋輕輕蹭着粗糙的石壁,已經慢慢歪下來,小雞啄米般地一點一點,俨然就要進入夢鄉,肩側的發尾悉數滑落。
杜念看到他抻着的脖子,一側傷口鮮紅卻細小。另一側緩緩挨近突出的石塊兒,崎岖嶙峋。
蕭聞棠的腦袋漸漸滑過去,然後猛地一歪。
意外地撞進柔軟的掌心。
杜念的手背受擊,原本就有擦傷的關節在粗砺的石面上磨動,沾上塵土,留下點殷紅。
他像毫無痛覺般仍出神地蹲在聞棠身前,那人“嗯”了一下,發出點鼻音,但沒有睜眼,而是蹭了蹭他的手掌,睡得漸入佳境,不想醒來。
那支舊簪被胡亂地收在胸口,簪頭金色的海棠花從藏青的領子裡露出。
杜念伸手,将它輕輕拿了出來。簪身很短,有些斑駁,下面也很鈍,特意将尖銳的頭磨秃了些。
是給年紀較小的娘子佩戴的飾物。因時間太久,又拿來作它用,海棠花已經變得灰撲撲的,像蒙了塵。
杜念盯着它看了很久,手指摩挲了下,又妥帖地塞回原處,輕手輕腳地替聞棠扯正衣襟。
做完這些,他換了個姿勢,慢慢坐到聞棠身邊。又換了另一隻手來,繞過對方的後頸和耳廓,掌心微微用力一撥,讓他的腦袋悄悄靠落在自己的肩上。
外面好像有模糊的狼嚎,很遠很微弱,甚至壓不過篝火燃燒時的輕微響動,旁邊的小獸也困了般卧成一團。
杜念靜靜地看着蕭聞棠熟睡的臉,眼底映出的火光明亮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