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樓内高閣林立,廊梯百轉,杜念斂着衣擺拾階而下。木梯堅而穩,晦暗的顔色放在這兒倒是有種能讓人沉下心境的作用。
今日不是大朝會,像他這樣的小文官是不夠格參加的,但按照昨天文肅的話來看,長安城恐怕又要掀起不小的風波。
正思索着,就聽到下面傳來些嘈雜的動靜。果不其然,幾個小吏擡着東西在偏廂進進出出。
文肅見他來,臉上溢出笑,“我方才還在找你呢。”
“在夾室裡整理了些典籍,”杜念從忙活的仆從身上收回目光,“看這架勢,我是不是該恭賀文公高升了?”
對方搖頭笑道:“可别折煞我了,州府那兒可是有一堆繁務等着處理呢。”
“升州屬江南道,雖遠,但人傑地靈,烏衣巷秦淮岸,哪個不教人心馳神往,”杜念也笑,“何況,我還不了解素閑兄你?”
兩人的身影都映在門外煦光之下,一個閑适淡然,一個清冷卓絕。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杜念此時也不免有些離别的傷懷,再開口語氣多了幾分認真,聲音壓得很低。
“替陛下分憂固然重要,但你向來喜愛山水自由,向往田間耕作,此去也要多多顧着自己,哪怕不求作為,隻當作陶冶怡情,又未嘗不可……”
文肅也有些動容,點點頭,又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此番前去,也不知何時才能重聚,恩師那裡,就勞煩你時時操心。”
不多時,他在這裡的文房雜用都搬了個淨,外面停着駝物的馬,偶爾打個響鼻。小吏來請示他何時啟程,被他先遣出去了。杜念便知他是有重要的話,随手阖上了門。
“今晨你不在場,聖人對此次春闱之事頗為不滿,禦史台的人率先發難,蕭穆就借機推在恩師身上,指桑罵槐,說他有失公允,背地裡賣官鬻爵。”
文肅冷笑一聲,“他倒是有臉,也不知是誰在暗中作梗,鄉貢的名單上大半都是他們相熟的世家門生,更不要說府學那些的了。老師好不容易選出幾個出身寒門,才學尚可的,全被他們壓下來了。簡直是颠倒乾坤。”
“聖人又豈會不知,否則也不會有今日這道谕旨。隻是謝氏勢大,近些年來雖然能有義父分庭抗禮,但還是難動搖其根本。”
屋中一聲歎息,文肅怅然,“這次恐怕也是事情太過荒謬,陛下才下了決心做這一番整治。蕭穆不肯退讓,老師也不可能随他們胡來,兩相掣肘,導緻這次禮部試無人中選。大家都揣着明白裝糊塗,謝究和蕭穆也不得不先收斂……我隻擔心,此事無法善了。”
“聽聞謝閣老提議,想将今年的杏林宴,改為‘遊春宴’?”杜念道。
“那老匹夫惺惺作态,說以往都會為新科進士設杏林宴,此次春試結果恐怕會讓士子們寒心,不若在曲江畔舉行春會,赴考的士子皆可按意願參加,屆時踏青賞柳,以文會友,論道談學,也能成一段佳話。”文肅分毫不差地重現了朝會上的紛争。
“陛下已經答應了?”
“倒是還沒有,不過我看也差不多,陛下總歸還要給這位嶽丈幾分薄面,隻是猜不到他們這是在打什麼主意。到時我肯定已經離開長安,還要勞煩……”
他話音未落,杜念已經了然,應到:“我屆時一定多加留心,尤其是義父那邊。”
文肅笑笑,點了點頭,正待開口,外面似有陣陣騷亂,他擡高聲音問:“出什麼事了?”
過了片刻,小吏的聲音透着木門傳來,“有……有位小郎君前來……拜訪。”
二人對視,皆有些納罕,杜念緩緩将門拉開,看見一個莽撞的身影,正作勢敲門。
蕭聞棠泰然自若,身後跟着的侍墨捧着張書案,滿臉有苦難言的委屈。
“你來這兒做什麼?”杜念問他。
早上在文淵殿二人才過了招,蕭聞棠想讓他出醜不成,反被他揪住錯處,被當衆指摘了潦草難看的字,又被罰将今日所摹的内容抄十遍。這人恐怕是難咽惡氣,讨債來了。
蕭聞棠揮揮手,那書童隻能裝作沒看見他們的臉色,硬着頭皮把桌案搬了進來,聲如蚊呐,“請,請問,杜學士平日在哪兒處理公務……”
“你這是何意。”杜念問他。
蕭聞棠展顔笑道,“學士嫌棄我的字醜陋,又覺得我的人愚笨,我隻好勤能補拙。”
杜念皺眉,聽他繼續道:“以後除休沐外,每日下學,我都會到杜公桌案前,求問課業,恭請答疑,直到您滿意為止。”
說着,蕭聞棠向他行了個規矩的禮。
“郎君還是請回吧,我沒這個時間,更教不了你。”杜念冷聲道。
對方卻歪了歪頭,一副溫順乖巧的樣子,“放才門口的侍從還跟我說,杜公和文公在閑聊叙話,想必學生不夠得杜公喜愛,有時間說閑話也沒時間教我。”
聞棠歎了口氣,作傷心狀,“也罷,不過一言既出,怎可當作兒戲,杜公雖鐵面無私,但學生相信,金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我日日侍奉在學士案旁,總有一天,能讓學士為我動容。”
說罷便要進來,被杜念一把握住了手臂。
“蕭聞棠。”他面若寒霜。
一場鬧劇,倒是惹來旁邊文肅的輕笑,他走過來,輕拍杜念的肩,“看來愚兄昨日的勸告,你是半分也沒有聽進去呐。”
杜念沒法解釋,無言又無奈。
“什麼勸告啊?”聞棠湊上來。
文肅哈哈大笑,拍拍他的頭頂。
蕭聞棠滿臉不解,文肅隻道,“好了,我該回去了,府上還有一堆事務。”
現在不是談事情的好時機,杜念心下了然,“改日去府上為你餞行。”
聞棠滿頭霧水,又想起外面景象,問道:“餞行,餞什麼行?文公要去哪兒?”
“我已調任至升州,不日便要離開長安,還未來得及通知各位郎君。”
“這好端端,怎麼突然要調任呢。”他臉上的擔憂不似作假。
“這你得去問聖人了,”文肅樂呵呵地,安慰道,“放心,不是什麼大事,沒準你還得先恭賀我升遷。”
蕭聞棠這才安下心,問他何時離開。
“還有小半個月。”
杜念十足不解,看着他們,文肅嘴上連哄帶騙,面容和藹慈祥。
他疑惑地看到文肅朝自己努努嘴,又揮揮手,輕笑着潇灑離去。
聞棠對着遠去的背影發呆,猛地想起來意,一回身,發現杜念正在盯着他,眼底滿是探究。不過短短一瞬,那人又恢複了冷冰冰的模樣,扭頭走開。
他忙跟上去,從袖中掏出一卷糊滿了字的紙來,湊到那人跟前,“這是學士命我抄寫的周書旅獒篇,我已經抄了五遍了,請您先過目,有哪裡不對的,也好先指點指點。”
杜念不欲理他,自己走到桌案邊,但聞棠一直怼在他跟前,執着地要他看。那雙琥珀般的眼睛無法忽視,他最終還是接過來,敷衍道:“尚可,好了,你可以走了。”
“這怎麼能行!還差五遍呢。”蕭聞棠在他近旁坐下,打開矮幾上的墨匣,取出紙筆,嘴裡還恭敬地說,學士别急,我現在就寫。
杜念頭疼不已,不禁開始反思這些日子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說到底對方也還是個孩子,那些事情怪不到他頭上去。正這麼想着,嘴上已經快了一步,道:“你今年多大?”
“快十七了。”
倒是答得幹脆。
杜念在腦子裡過了遍,想問問他家中是否還有位年紀相仿的姊妹,又生生忍住了,覺得太唐突可疑。
蕭聞棠倒是不客氣地跟他閑聊起來,“那學士今年貴庚?”
他不願透露,隻道:“自然比你年長得多。”
聞棠撇了撇嘴,手裡拿着的筆已經浸滿了墨,筆尖在硯台上悠閑地畫着圈,又問:“學士似乎愛穿素衣,又愛寫字,難道不怕把衣裳弄髒了嗎?”
“不是你穿。”
杜念攤開案上的書,不想跟他搭話的樣子。
“那……”聞棠用下巴點着筆杆,問他,“你腰間的這塊玉佩很漂亮,是買來的嗎?”
他動作一頓,心中打了個激靈,脫口而出,“與你何幹。”
末了又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過于強硬,補充道:“友人相贈,尋常之物罷了。”
對方還要再問,他提醒道:“你已在這兒坐了許久,半個字也沒有寫,要不還是回去吧。”
聞棠隻好重新低下頭,終于發現墨汁吸得太飽,無從下筆,又是一番手忙腳亂。
日暮西斜,烏木被太陽曬透的獨特味道和墨香混在一處,淡雅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