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狠狠甩開他:“他說過會等我回來的!”
這一甩,碰到了霍天的傷臂,他一個踉跄險些跌倒,洛家弟子忙扶住他:“陸姑娘,公子身上有傷。”
昭歌遲疑看向他:“你的手……誰幹的?”
霍天不答,又上前抓住她,她崩潰,他更絕望,道:“師父已經沒了,師兄不希望你再有事,别去了,好嗎。”
昭歌抹去眼淚,扒開他手:“師父本該去榮州頤養天年的,他看顧了臨江半輩子,卻死在這種地方,你叫我怎麼甘心?我一個人去找!你們都别下來!”
帶火把下落陰陽間的半個時辰内,身處漆黑封閉雜亂的山道内部,頭頂的光亮越來越遠,四周充斥着寒涼的陰氣和厲鬼的腐臭味,熏得昭歌神思恍惚。
兩天沒睡覺了,她不知自己能撐多久,隻憑着心間那點怨恨吊着,在滿天腐敗的殘肢血污裡找尋。
“師父?”
“師父!”
回聲在悠長無垠的洞内蕩漾。
喊了許久,一個不小心,腳底踩空,斬妖劍脫手滑脫,她從半空摔下去,狠狠砸倒在凸起的山石處。
癱在冰冷的石頭上,昭歌閉着眼,咽回嗓子裡的腥血,半天沒有起來。
隻要一想到,從今往後再也見不到淩虛,她便想永遠待在這地底。
師父。
徒兒罪孽深重,早就該死了,可為什麼偏偏是你走在我前面?
你為什麼要去救他們?
為什麼?
你拿命換來了松陵安穩,可那些人,有人真心感激你嗎?
意識到自己起了不該有的怨念,昭歌起身,反手一耳光落在臉上。
你在想什麼呢,陸昭歌。
面頰處的生疼麻木讓人清醒,她止住眼淚,爬過去,重新撿起火把。
已經走到盡頭了,洞下方變得很空曠,有強大的靈流氣息隐現,淩虛下的封印大抵是在此處,随着厲鬼退去,封印隐入山間消失,四周隻剩濃墨般的黑,落針可聞的靜,以及混沌不散的,人的血腥味。
這道封印所在位置,是凡間的地底,但下面,想必還剩了幾千裡的路,直接連通到幽冥地府。
昭歌拖着疲憊的身體,沿着濕滑的洞壁寸寸搜查,可惜,沒發現一點殘留。
别說是完整的屍體,連半根手指牙齒頭發,都不見。
希望?原本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希望的。
凡人落在厲鬼潮裡,隻會被生吞活剝,吃幹吃盡,無一例外。
昭歌感覺自己的心一點點死去,轉頭,見山壁縫隙間,有小片破損的衣角,孤零零挂在那裡。
隻有半個手掌大,浸透了幹涸的血漬,難辨本色。
憑感覺,這是淩虛的。
昭歌看了會兒,飛過去小心翼翼拈出它。
師父,是你嗎?
握住它那刻,她笑了笑,安心閉眼倒了下去。
淩虛臨時命她去蕭國抓瑤姬,是否早料到有此結局?走前,師父他說了什麼來着?
朦胧間,躺了不知多久,有人撈起她,背着她往上去,姿态很熟悉,一如兒時。
昭歌伏在背上,聽霍天在喚她,重複着那句:别丢下我一個人。
一聲聲,喚得她淚流滿面。
後來半夢半醒間,感覺霍天抓緊她的手,凄然一語,如同遺言:“昭歌,我先去了,去給師父報仇。”
昭歌試圖拉住他,卻撲了個空。
驚醒後,她已被霍天帶回了聽雨齋的屋子裡,而窗外,天快黑了。
“師兄!”
昭歌惶恐爬起來大喊,秦叔與秦嬸聞訊跑了進來。
分别數日,他們看起來,也蒼老了很多。
“姑娘,霍公子他走了,走前說,要去樊家。”
昭歌拽過斬妖劍:“去了多久了?”
“兩三個時辰了,一直沒回來,樊家人多勢衆,恐怕……”秦嬸無助哭泣道。
昭歌扶起她,此時,她完全擠不出一點力氣來安撫他們,淩虛一死,她好像又變成了八九年前,那個親人俱亡,滿腔悲苦無助的小女孩。
可她知道,眼下,她不能倒。
“你們走吧,”昭歌攬住他們,“我讓洛家人安排你們離開,我們與樊家,是再也無法共處了。”
秦叔突然跪了下去:“昭歌,我們家詩詩,她失蹤了!”
昭歌震驚:“什麼時候的事?”
秦嬸拭着淚道:“好些天了,中元節那一夜過後,我們便找不到她了,這些天我們急瘋了,可長老突然去世,霍公子拖着重傷,連日來忙着安葬馮家人,無暇他顧,我們便沒敢去求他,求求你,幫幫我們吧。”
兩個老人說着說着都癱軟在地,昭歌道:“你們到處都找過了嗎?她是在齋中失蹤的?”
“找過了,都沒有,那夜雨太大,我們什麼也沒聽見,不知她何時不見的。”
“紅錦天呢,問過它沒有?”
“問過了,它那晚跟着霍公子去封陰陽間,沒留意齋中的動靜,我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昭歌出門在聽雨齋内外轉了幾圈,一無所獲,坐到廊下,絕望至極。
她心知,失蹤這麼久,秦詩活着的希望不大了。
可總得試試。
回到屋中,翻箱倒櫃,尋出了那枚藏得很深的銀繭。
當初雪夜走前留給她的,其實,她本想把它用在淩虛身上,看看他在死前都遭遇了什麼,有沒有被樊家以外的人戕害。
但此刻,面對悲痛萬分的秦叔和秦嬸,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看看秦詩為何失蹤。
淩虛的死已成事實,改變不了,秦詩卻還有活着的可能,希望能借此驗證。
院内,昭歌開始施法,秦叔扶着秦嬸在旁忐忑等待。
當初傅憬所畫的陣法,時隔太久,有點記不清了,磕磕絆絆設好陣,掌心銀繭亮起道刺眼的光,昭歌躲閃了下,隻從光芒裡勉強看到一幅畫面。
——秦詩陷在漫天黑乎乎的深水裡,一邊掙紮,一邊哭泣,随後,陣法失效,那畫面瞬間沒了。
見昭歌神色凝結,秦叔道:“昭歌,看到了嗎?”
昭歌垂了垂眸。自然是看到了,銀繭真的取讀到了秦詩的記憶,隻能說明,秦詩死了,而她死前最後看到的,便是那片鋪天蓋地的黑水。
至于那個地方是哪裡,昭歌卻沒認出來。
“秦叔,秦嬸,你們去收拾行李吧,我現在便送你們走。”
聽她這麼說,秦叔嘴唇顫了顫:“難道……”
昭歌已經哭不出來了:“詩詩她,回不來了。”
兩位老人當即依偎着放聲大哭起來。
昭歌紅着眼,在哭聲裡僵立着,良久道:“你們放心,我會找到她的屍首,也一定會找出是誰害死了她,你們先走,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要活着,看她為秦詩報仇。
倉促送走兩人後,天黑透了,山間最後一縷光線散盡。
昭歌關閉了聽雨齋大門,一擡頭,紅錦天窩在門上的角檐處打着盹。
她沒有吵醒它。
淩虛死了,齋中原先常來光顧的一群小精怪也跑完了,獨剩下紅錦天。
去樊家前,她得先去找一下洛家,若這次到樊家,她救不出霍天,回不來了,聽雨齋和它得有人照看。
山下,松陵城正陷在漸濃的夜色裡,無人知曉,今夜又會發生什麼。昭歌眺了一眼,縱身飛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