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日後,深夜,臨江城外叢林内,有大群飛鳥倉皇劃過樹梢,月光投落滿地駭然的黑影,昭歌警覺勒住缰繩,往林子深處望去。
靜下心一探,手邊那處林中,有厮殺打鬥的動靜。
這麼晚了,會是誰?
昭歌猶豫了一瞬,她從蕭國歸來,已連續兩日晝夜兼程,乏累之下,不敢貿然過去,此地荒郊野嶺,前後幾十裡範圍内都沒有人家,離松陵也隻剩半日的路程,遇到流寇攔路盜匪的機會少了,但,怕就怕遇到和她有仇的熟人。
短暫糾結後,她還是拴好馬匹,輕聲掠進林子裡。
摸索半刻,漸漸靠近混戰的一群人,中元節過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圓,明晃晃的月色映照下,可以看到,那是七八個訓練有素的黑衣人,正在殺害一人。
雙方實力懸殊,獨身的男人也是強弩之末了,通體連中數劍後很快倒下,衣衫幾乎被血浸透。
昭歌躲在樹後,對這未知頭尾的江湖恩怨,尚存有一分理智,沒有草率現身,那些黑衣人檢查完屍體,安心隐入林間消失,她瞧眼地上的男人,點燃符紙走了過去。
無論是誰,爛在這種地方,終究不妥。
翻過身,火光照亮男人的臉,她心裡咯噔一下。
紙符燃盡,四周倏而黯淡,在黑暗裡躊躇片刻,她重新燃起一張仔細看去。
沒錯,這個渾身血窟窿的男人,是王九陽。
昭歌趕忙探了探他的氣息脈搏,觸手一片平寂,他……死了?
忽明忽暗的火光裡,她心跳隆隆,滿腹疑問,王九陽如今可是樊家大弟子,全臨江誰會殺他?還下此狠手?
忽然,她又想到一種可能,也許,是樊家自己人。
那他做了什麼,才會遭樊淵這樣對待?
此去蕭國之行,擒獲瑤姬,比想象得順利,她以為這是個好兆頭,沒想到才回來,便撞上這場面。
原地絕望一瞬,她扶起王九陽,給他輸入内力,反複多次,即将徹底耗盡體力時,意料之外,王九陽竟睜開了眼。
昭歌頓時渾身僵硬。
多日前走時,他們還在松陵城門處打過照面,而今再見,他卻已是瀕死的狀态,從前她便找不到面對王九陽的姿态,此時更找不到。
她隻好望着他,道:“你怎會在這?”
這條山路,是蕭國到臨江可行的路之一,但偏遠荒僻,廢棄已久,她為避人,專程走的這裡,王九陽不可能是碰巧路過,莫非,他在這裡等她?
王九陽的意識不太清醒了,認出她那刻,他的眼神清明些許,由平靜逐漸轉為激憤,一張口,血洶湧而出,昭歌慌亂幫他擦拭,他抓住她手:“他們……來了!你要小心,你一定……”
一定什麼?
昭歌湊近了聽,可王九陽發不出聲音了。
他的呼吸堵塞滞重,滿是血腥氣,和她手中的火光一起弱下去,直至斷絕。
夜幕重又合閉,深林裡傳來低啞的鳥鳴,昭歌摸下口袋,符用光了,等她胡亂尋出火折子點燃,再看過去,王九陽隻餘遊絲一線,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望着她。
能撐到現在,已是他運氣好了。中元當夜,被白铮和那個神秘人打傷推入懸崖,他在谷底吃下了先前從邵虹那強要來的靈藥,勉強存活,又九死一生,從狼群圍攻的困境裡沖了出來,趁夜爬出松陵後,那晚大雨傾盆,涴江江水浩蕩,他在風雨飄搖的岸邊停留,發覺自己無處可去,無人可依。
白骨族來了,他們一早潛入松陵,想要借他得到檀木如意,必然是針對陸昭歌的。到這,他也覺得諷刺,從前,他那樣讨厭她,死到臨頭了,他卻撐着口氣,躲過十六家暗探的追捕與尹家人的追殺,隻為找到她。
今夜逃亡到這條路上,那批尹家殺手窮追不舍,怎麼也甩不掉,他們提劍攻上來時,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還好,死前,她找過來了。
彌留之際,面對她,他其實也不知該說什麼。他們分道揚镳八九年了,彼此隔閡太深,昔年的同門情誼,早就散幹淨了,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拼命活到現在見到她,隻為提醒她一句小心,有必要嗎?
或許,是為了陸靖原吧,她終究是陸靖原的女兒。這渾噩的半生裡,自己冷心冷情,随波逐流,從不關心旁人,唯一放不下的,隻有陸靖原的死。
想要告訴她的是:你一定要殺了那群妖,殺了樊淵,為你父親報仇。
可惜,沒機會說出口了,但想到,她必然會那麼做的,他又放心了。
在昭歌的注視下,王九陽逐漸閉了眼,這次,無論她再怎麼呼喚輸内力,他也沒有醒過來。
淚水紛紛掉落,猝不及防,昭歌發覺,自己比從前愛哭了,小時候她無憂無慮,很少流淚,父母親人去世後,更少,可最近,哭泣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近來發生的一切,讓她恐懼。
“你醒醒……師兄。”
喚出這句,昭歌愣了愣,她身邊最後一個陸家弟子,也死在今夜了,死在她面前。曾經,她以為她與王九陽,會和樊見山一樣刀劍相向,可她好像錯了。
身側有些熟悉的人,突然變得陌生,可有些早已形同陌路的人,卻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奈何,變與不變皆是悲情,她皆無能為力。
松陵那端是什麼狀況,她大概能預料到了。
隻是,王九陽說的他們是誰?樊家人?還是别的什麼東西?
後半夜,明月逐漸西落,确定再無奇迹發生,昭歌就地掩埋了王九陽。
次日正午,精疲力竭回到松陵,進城時,正好聽到翻雲嶺洛家,有喪鐘傳來。
昭歌停腳,仰起頭,頭頂白慘慘的烈陽照得人眼前發暈,是七月盛夏沒錯吧,可是,好冷。
聽雨齋立于翻雲嶺山巅數百年,每任傳人逝世,皆不設靈堂,不辦喪儀,松陵百姓也隻聞聽洛家獨有的喪鐘響起後,才驚覺,聽雨齋,要易主了。
又一年,空靈的鐘聲蕩入松陵,大街小巷的百姓随之駐足,他們都知曉,這次淩虛的逝世與以往不同,松陵平甯的日子,一去不返。這座城,與他們這些人,前路未蔔。
“陸昭歌回來了。”
酒肆裡,誰低聲提醒了一句,衆人皆探頭往外望:“在哪?”
看到了。街上靜止的人群中,那個孤女呆呆站在那,外出多日,她更瘦了,一身沉甸甸的黑衣臨風揚起,襯得她格外單薄,緘默,像團随時會化掉的水影,那張一向帶有淺淺笑意的臉上,隻剩一片凝固的蒼白。
前幾日,秀水鎮唐家滿門不幸為羅刹鳥所害,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耳聞,這才過了幾天,淩虛也死了,如此大的打擊,誰都受不了,衆人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些事不關己的憐憫。
“昭……昭歌?你無事吧?”有陸家鄰居不忍心,上前喚了喚她。
“哎,你可要好好的……”
淺薄的安慰,可除了他,其餘人都離得遠遠的,無人再上前對她說什麼。
昭歌盯着他問:“誰死了?”
燦陽下,鐘聲飄渺,那鄰居躊躇着沒說話。
何必明知故問呢。
能讓滿城百姓為之神傷黯然的,除了淩虛,也沒有旁人了。昭歌望向遠處高聳的翻雲嶺,刹那間,道了句騙子。
走前,她明明許過願,隻盼着她回來時一切如舊,可想想,又自嘲起來。她算什麼呢?老天憑什麼會聽她的?昔年,祖父爹娘全死在她眼前,年幼的她哭到肝腸寸斷,也未見這所謂的命運,對她有半分留情。
世上的事與願違,還少嗎。
一路飛至翻雲嶺半山腰,落在那處裂谷前,山坡上停着大批身着喪服的洛家弟子,見到她,紛紛慌亂:“陸姑娘?”
昭歌緊緊閉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慢慢穿過人群,行至前方。
中元節後三日,凡間陰氣散盡,破開的陰陽間今日終于被封上了,山間巨大的裂隙,洛家弟子也組織人手填了有一半,一身白衣的霍天立在旁邊,聞聽身後的動靜,轉過頭來。
這幅被抽掉了魂魄的模樣,讓昭歌心裡一緊。
四目相對,霍天先道:“昭歌……”
昭歌沉默走近,見他臉上的淚水随她的一同滑落。
他似乎比她還不敢信這殘酷的事實:“我們,再也沒有師父了。”
昭歌越過他,到陰陽間裂隙邊緣,低頭望了望,裡面還有洛家弟子在執劍劈砍四周山石,用掉落的泥土填補縫隙,她道:“師父就在這下頭嗎。”
霍天緩了會兒才道:“對,中元當夜,這處陰陽間開裂,師父為救城中百姓,下去用肉身封了這通道,這幾天,我們派人下去找了無數次,但,始終尋不回他的屍骨,今日,是無法再拖了。”
陰陽間下冥界的陰氣湧上來太多,對凡間百姓也有害。
昭歌輕聲歎了歎,道:“讓他們上來吧。”
洛家弟子在旁道:“陸姑娘,都已經填得差不多了。”
“我說,讓他們上來!”昭歌瞪着他,“我要下去找我師父。”
“這……”
誰都清楚,淩虛的屍骨并非找不回來,而是他已經化作了陰陽間下的封印,零星殘餘的屍首魂魄,也被厲鬼分食,什麼也沒剩下,又怎能找到?
可見昭歌滿眼執拗森冷,洛家弟子也不好斷了她的念想,當即招手讓那些人上來,才想勸慰昭歌,便見她抽出斬妖劍,對着陰陽間便是一道沖天的劍氣。
衆人急忙閃身躲避。
這一擊,她用了全力,陰陽間的裂隙又向四面塌去,露出幽深無底的洞口。
昭歌面無表情,起身要跳下去。
“昭歌!”霍天拉住她,艱難啟唇,“别去了,找不回來的。”
昭歌看眼他,清澈的眼簾裡裹滿了淚:“放開,我要去找他。”
“師父已經死了!”他固執地想讓她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