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姜示意桃夭給二人椅子，從頭到尾慢慢地打量這兩個人，眼神在葛大慶跟張千鬥之間來回移動，最後目光定在葛大慶身上。
她再次詢問，彼時在盛都沒有得到回答的那個問題：“慫恿你上京的人是誰？”
葛大慶拘謹地坐着，不敢直視她，微微低頭說：“我不知道他叫什麼，隻曉得那位公子是工部主事身邊的小吏，強占我們田地那日他也在，他看我們可憐，偷偷告訴我們說官大一級壓死人，讓我們上京去。我到了盛都以後，他跟我說，說先找緝察司，緝察司沒用再去其他衙門，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在那個人的指示下，出來攔我的馬車。”沈令姜替他說完。
“是……”葛大慶點頭承認。
她再問：“你從牢裡出去後，那人可還曾見你？”
葛大慶搖頭，“我一出去就被那些人抓住了，是您的人救了我......”
葛大慶放出去後，趙津律安排了殺手在外面，是她叫阿彩秘密跟蹤把人救走。
原想留他性命，把人帶回文沛後可以深入調查，卻不想出現意外。
那個人慫恿葛大慶他們上京告發伯爵府，卻要扯上緝察司，是為什麼？
事情辦不成，他又為何要下毒手把人弄死？
等等，那個人早已知曉他們證據不足，卻依舊慫恿。
那就是說，此人料定了緝察司不會在那時候動伯爵府，他故意這麼做，是想要留個緝察司包庇皇親的把柄，以待日後？
這麼着，那此人真正的目的，應該是想要葛大慶在盛都斷送性命，然而人被她救走并護送回去。此人去文沛把那些人都殺死，恐怕是為了連帶嫁禍，等日後對付伯爵府時順帶對付緝察司，一網打盡。
如若果真如此，此人心機之深沉，不容小觑，工部，在趙津律的手底下，究竟是誰？
沈令姜沉吟片刻，“你說那個人跟在趙津律身邊出現在文沛，去年冕州似乎并無需要工部監造的工程……”
這時候，張千鬥鬥膽開口：“修繕莊園，是大長公主的莊園。”
蘇克看他臉色有異，遂問：“你不會要說，那座莊園也是侵占民地來建的？”
張千鬥狠狠點頭，“是。”
“一個莊園占地數千畝。”
“三千畝，挪用官府林地兩千畝，還有一千畝是永甯一年朝廷頒布減賦政令後，百姓自行開墾的荒地，那本該歸開荒者所有，卻被官府運作成公家土地。不僅如此，伯爵府修建莊園強征勞工，那座莊園有一半懸空建造，不少人掉落懸崖摔死，官府不但不給補償，反而把摔死了的人上報做逃伕，他們的家人甚至還會被罰銀。”
張千鬥講得字句齊全，條理清晰，講到最後，臉上寫滿了痛苦與憤懑。
沈令姜問他：“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前年十一月至去年八月。”張千鬥另從衣兜裡掏出來一本書，幾許猶豫，最終還是遞了出去。
沈令姜拿過來一看，這書皮陳舊，看起來用了很久，外皮有些卷邊，翻開裡面卻每一頁都整潔幹淨，不見一點髒污。
她随手翻開幾頁，原先粗略看，待看完幾項事情後，目光變得凝重，重新從頭翻看。
裡面記載着文沛縣衙、越庵趙氏與伯爵府在永甯四年至永甯八年，這四年間所侵占的每一寸土地，時間、地點、面積無一不精确，顯然是下足了功夫記載，甚至還寫有文沛縣于四年前饑荒，餓死全城百姓近千人，比縣志記載的還要詳盡。
蘇克見她看一眼後神色凝重，于是也湊過去，驚道：“記得比緝察司的聽記還清楚。”又轉頭去看張千鬥，心想這人有如此能耐，卻隻能在街頭靠賣字畫度日，埋沒了。
書裡面記載的每一條内容，張千鬥這些年看了不下萬遍，每頁都能倒背如流，他說：“永甯四年，襄衣伯爵府與與越庵趙家合謀，侵占文沛一千八百畝民田改茶園，沒了田地的人，或賣身給趙家當長工，或去租賃趙家的茶園經營。做長工工錢每月才二十五文，從商的，被租金加上商稅害得家徒四壁，而趙家與伯爵府盆滿鍋滿。 ”
“四年前鬧饑荒，文沛一大半沒了田地的百姓顆粒無收，又沒錢買糧食，冕州府卻緊閉糧倉不管文沛百姓死活，許多人活活餓死。官府把事情隐瞞下來，以緻最後，外頭人隻知饑荒時年冕州大豐收，卻無人知曉，冕州境内有一縣近千人餓死。”
“姑娘去過文沛，定也看見街頭到處是乞兒，那些都是丢了田地交不上賦稅沒法活，或者是做工也吃不飽的人，這就是文沛百姓過的日子，這就是冕州父母官的作為！千人的生命啊，父母、兄弟、妻兒，竟餓死在富饒的冕州地界......”
說到這裡，張千鬥已哭得涕泗橫流，全然沒了方才來時那身謹肅端方的儀容。
四年前天災降臨，大盛境内十二州各地方都鬧有饑荒，唯有冕州豐收，呈至禦前的奏折陳述冕州百姓豐衣足食，連戶部稅收都可觀。
為此，宣帝還大大嘉賞了冕州大小官員，甚至重賞身為皇商的趙家。
這般粉飾太平的能力，趙家果然在盛都之外手眼通天。
倘若這裡的官吏團結一心，倘若大長公主的欲望小一點，得了财勢不要再把着權勢不放，興許整個冕州就固若金湯。
沈令姜無聲冷笑，她盯着張千鬥，“假如這裡寫的都是真的，你把這東西交給我，不怕我把它交出去？”
“怕。”張千鬥誠懇回答，看着她手裡那本自己的心血，無不苦澀地說：“可我不拿出來，留着能幹什麼呢？”
這麼多年，這賬簿就如同廢紙一樣在手裡，張千鬥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記下這些東西，眼下這個機會，他想賭一把，就當給自己這麼多年堅持的一個交代，如若......也罷了。
把這些事情樁樁件件記載下來，記着每一個文沛百姓無處鳴冤的苦楚，堅持了這麼多年，難得。
這個人有一股純澈的悲天憫人之心，盡管冷漠寡情的沈令姜，也被他動容，從蘇克眼裡也看到了對他的欣賞。
最後，沈令姜斬釘截鐵地說：“放心吧，我會讓這本賬簿發揮它應有的價值。”
她神色認真，沒有一絲作假，張千鬥終于安心，起身向她鄭重行禮：“多謝沈姑娘。”
沈令姜把賬簿放置桌上，話頭一轉，問别的：“你是不是有一個同胞兄弟？”
聞言，張千鬥臉色變了變，點頭承認：“是，我有一個兄長，他……”
“他和你長得一樣，名叫張萬鬥，是個江洋大盜。”
張千鬥喉嚨滾動，不知道她為何提起他兄長，難道是得罪了她？
張千鬥一時間緊張起來，他咽了咽口水，“是。”
“我曾被他劫持。”
張千鬥頓時驚在原地。
沈令姜笑了笑，“已被五城兵馬司擒住，我之所以提起，是想知道張萬鬥為何會去盛都，你可知？”
張千鬥吓了一身冷汗，慌忙搖頭，“我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面，向來不知道他的行蹤……讓姑娘失望。”
失望倒沒有，她就是突然想起來，好奇而已，“那你大哥除了偷盜，可還幹過什麼行當？或者會幹什麼？”
張千鬥又搖頭，羞愧難當，他的同胞哥哥從小就是個慣偷，除了偷盜嫖賭，沒有一件正經事，對，他蓦地想起一件事，“我大哥他會模仿字迹，不知對姑娘是否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