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高地吊在樹枝間,四肢被鐵鍊鎖着,低垂着頭,長發披散下來,看不清她的臉,有一條手臂粗的鐵鍊,從她的肩膀上穿過去了,電視劇裡,常常會見到牢獄裡這樣鎖着的人,我于是知道,那地方叫琵琶骨。
滴答滴答的,除了石壁上潮濕水汽凝結而成的水珠,還有她琵琶骨間淌下的血水。
不知道什麼東西在叫,叫得很怪,聲音拖得很長,“啊——呃——啊——呃”,吊在樹頂上的人大抵是聽見了,腦袋動了動,很艱難地擡起頭來。
她看向了我,披散的頭發微微散開,露出了一雙清亮溫和的眼眸。
那雙眼眸,像潭古井,平靜得沒有漣漪,不悲不喜。
我心頭被大錘擂了一下,腦袋嗡一聲發懵。
我喜歡江茶。
在天池庵的觀音像下,我看到煙雨朦胧裡,擡着眼和觀音對視的江茶,我就喜歡上了。
我怨過她,但無法否認,我喜歡她。
我喜歡的人,被穿透了琵琶骨,鎖在暗無天日的山洞裡,記憶裡白淨的臉上青紫交錯,傷痕累累。
她平靜地看着我,輕輕地歎息了聲,說,你怎麼來了?
語氣很無奈。
我再也控制不住鼻酸,眼淚決堤。
我本來就是個很沒有本事的人,軟弱得緊,我裝出兩分成熟,看到江茶時,便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一股腦的,隻想跟她訴苦,說我咬着牙爬了一整天的山路,腳底磨出了水泡,疼得不行,說山裡那些野豬野獸吓我,我好害怕……
說,我好想你,江茶。
這些,我都不必說出口,江茶溫和地看着我,像是笑了,我同樣聽到她的心聲。
她控制不住,溢出的一點心聲,是帶着笑的一聲:“傻子。”
我委屈得撇了撇嘴,想接着問她,她怎麼會在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那不知名的怪叫聲像招魂一樣,不間斷的響起,“啊——呃——啊——呃——”。
和所有有起床氣而好覺被打攪的人一樣,我窩了一肚子火,太陽穴氣得突突跳,大喝一聲:“吵死了!”
随即,我也就醒了。
依然是在帳篷裡,天依舊很黑,周圍沒有江茶,沒有山洞,沒有巨大的樹,手電筒滾到了角落,光已經很微弱了。
那啊呃啊呃的聲音,就在帳篷在,一下一下地蹭着手電筒光,影子照在帳篷上,有點像馬,兩隻耳朵有些短。
看上去不是很兇惡的樣子。
頂着起床氣,兼之這“看上去”,我惡向膽邊生,氣沖沖地拎起柴刀,撿起手電筒,拉開了帳篷拉鍊。
帳篷拉鍊一打開,不容我先發火,一條濕漉漉的舌頭率先舔到了我臉上,我被舔蒙了,火熄了大半,宕機似的和眼前的生物對視。
我心想,這是深山老林沒錯吧?
人煙罕至,不,根本沒有人煙,站在高處眺望下去,連村莊的影子都看不到了的。
今天這山裡的野獸估計都很懵,這樣一個遠離人間的地方,一天裡,造訪了兩個不屬于這裡的不速之客。
舔我的家夥,是頭驢。
驢溫順得趴在帳篷邊,任由我打量它,這一打量,我确認了幾件事。
第一,它應當是人飼養的,溫順、親人,腳上還有釘掌釘的痕。
第二,它應該是那類做苦力的牲畜,身上有許多舊疤痕,像是鞭子一類打的。
第三,它的前主人待它并不好,除了疤痕,它的腿關節腫大凸起,以至于它是以一個歪斜着的姿勢趴在地上。
它似乎有些通人性,見我看着它的痛處,低低的嘶鳴了一聲,聽起來,竟不像睡夢中聽見的那般粗粝惱人了,倒像一隻瀕死的老狗在喘息一般,叫人心酸。
山區裡,這樣的牲口并不少見。
哪怕科技發達至今,依舊會有些山道無法通車,驢或者騾子,就是廉價的勞動力,南邊的古棧道裡,很常見這樣的牲口扛着石料或其他什麼重物,去爬那還沒有通車的山路。
它的眼神有我熟悉的麻木感。我曾上班那段時間,眼神也是這樣麻木。
我擅作主張,腦補出了它的身世。
它應當如尋常的,它生下來所見的驢一般,沒等長成,就匆匆投進日複一日的勞動裡,過着不那麼壞不那麼好的生活。
不那麼壞,是因為前輩裡還有的驢,終其一生,都被蒙着眼睛,困在豆腐坊小小的磨盤邊,不得停歇地拉了一生的墨,它好歹是扛重物上山的牲口,見過些世面。
但說好,又實在不能算好,一隻牲口,除了幹活睡覺,哪有歇口氣的時候?黑心點的老闆,飯都是扛貨路上塞了把黑豆湊合,稍走慢了一步,那鞭子落下來可不留情面。
等到齒齡老了,或是賣去吃肉,或是喘着粗氣,扛着重物,在最後一段路上,終于被壓斷了骨頭,牲口短暫的一生,也就草草過去了。
眼前這隻驢,大抵就是一隻老之将死的,或要被拉去賣肉,或要被榨幹最後一滴價值的老驢。
這樣一隻老驢,奇迹般地逃出生天,逃到這樣荒無人煙的深山裡來,與我遇見,不能說不是緣分。
老驢趴着喘着粗氣,它身上有些新傷,有些像是荊棘劃破的,有些許是和什麼野獸打鬥撕咬出來的。
倒和我蓬頭垢面的樣子狼狽到一處去了。
我是信命的人,遇上這樣的緣分,當然不能不順勢而為。
我當即對驢說,我們都是出逃的,我們都這樣狼狽,倒不如做個伴上路!
驢回以我:“啊——呃——啊——呃”的粗粝嘶鳴聲。
我權當它答應了,搓出一點鹽,蘸了根剝皮的筍喂到它嘴邊,它猶豫地舔了舔,舔到鹽味,很快将一整根嚼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