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過樹影照下來,又透過破洞照進帳篷裡面,我尚在睡夢中,迷迷糊糊伸手遮住光亮,意識緩緩回籠。
我揉着眼睛,大大的一個哈欠後,才坐起身,忍不住又是一個大大的懶腰。
唔,這一覺睡得可真不算舒服,渾身酸軟脹痛,活像跟人打了一架。
帳篷外突兀地鑽進一顆毛茸茸的腦袋來,我吓了一跳,随即看清是那頭老驢。
是伴兒呢。
我笑了,心情一下好了起來。
未知的旅途上,有個活物作伴,怎麼說也是慰藉。
收拾一下東西,繼續上路!
我兩手撐地,正要來個鯉魚打挺起身,那驢腦袋忽然直挺挺地撞了過來,一時不察,我被撞得一個倒仰,往後跌了兩步,手按在一個冰涼的物件上。
嘿死驢……我在罵驢和看按到了什麼之間選擇了後者。
那冰涼涼的東西有點像玻璃制品,乳白色的,但又通透晶瑩,形狀像個菱形。
我把它舉起來對着陽光,竟還泛出了五彩的光芒。五彩斑斓的白。
還挺……好看?
最神奇的是,我沒找到它上頭穿了孔,它卻吊着一條繩子,顯而易見的是條項鍊。
嗯?這項鍊是我的嗎?我怎麼沒什麼印象了?
那菱形握在手裡的觸感溫潤光滑,我心底沒來由生出喜歡,掂量了不到兩秒,我便厚着臉皮坦然受之,把它戴上了。
反正荒山野嶺的,總不能有妖怪是失主吧?那失在我的帳篷裡也多少有點不禮貌了。
今天是我深入荒山的第二天,如果說昨天肚子裡還有點人間的食物打底,今天,就是真正荒野求生的開始了。
我把東西收拾妥當,帳篷之類的就由驢背着,我背另一個包,放置背包的時候,我不由惋惜,要是早點遇到這頭驢,我就能多帶點物資進山了。
“我是不是該給你取個名字?”
老驢鼻孔裡哼出氣,像是無所謂,我認真地想了半天,被自己的取名水平逗笑,卻也不知道笑點在哪裡——這驢翻着白眼仰着頭鼻孔出氣的樣子,莫名讓我覺得熟悉,卻同樣說不出哪裡熟悉。
我說,那就叫你姜糖茶吧。
嗯,算着日子,姨媽好像快到了,那時候應該已經出山了吧?不然在山裡别說姜糖茶了,就連熱水也挺難喝到啊。
得加快進度才是。
我和姜糖茶再度開始了在荊棘草叢裡艱難穿梭的旅程——天氣真好,不久前的大雨像把天地都清洗了一遍,天藍得像動漫裡面的,透過樹梢縫隙,瞧見幾朵零星的白雲。鼻尖裡盡是雨後的土腥味和樹根草葉的清香,深吸一口,涼到肺裡。
我有些興奮。
一年半以前,我辭掉令我身心俱疲的工作,揣着僅有的幾千塊錢,踏上了流浪之路,那之前,我對流浪的幻想,就是牽頭驢,往荒無人煙的大山裡走,現在,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就這麼實現了。
清晨的林間有很多露水,走了沒多久,我渾身就被露水打濕了,有些涼,好在我們很快出了密林,來到了一片向陽的石頭坡,一片怪石嶙峋。
怪石坡下,是霧霭缭繞,不知深淺的懸崖。
那石頭灰白冷硬,太陽仿佛都捂不熱,我支眼一看,往前的路似乎隻此一條,不由犯了難,這樣的路才是真正的崎岖,比布滿荊棘,寸步難行的密林還要難行,要是不留神跌了一下,怕是個鮮血淋漓的下場。
姜糖茶仿佛也在畏懼這段坎坷,站在原地嘶鳴着,任由我怎麼拉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我說怕什麼,閩地最高峰也才兩千多米的海拔,咱們這頂多算個小土坡,看着吓人,沒準滾下去沒兩步路。
你不知道吧?我小時候也從一個坡滾下去過,那過道跟縫隙似的,比這還窄,我爺爺挑着柴安穩度過,我竟滾了下去。
後來我都不記得怎麼回事了,似乎是我爺爺把我拖回去的,記不得痛,隻記得很開心地采了一大捧野果回家。
我曾把這段往事當成笑話講給同學聽,那時我比現在還要自卑,仿佛拿自己當笑料供他人取樂,是我融入他人的唯一方式。
那同學果然笑得很開心,畫了一副小人簡筆畫,一個小人被另一個拖行着,被拖着的,還滑稽生動地加了個動畫式的吐舌頭表情。
“是這樣拖嗎?”
不是的,但我沒有反駁,讪笑不語。
笑話講着講着,我站在原地想起這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往事,姜糖茶也沒有催促我,哼哼着自己低頭啃草吃。
許久,我歎了口氣,回過神來,催促姜糖茶說,走吧。
剛才一瞬間,我不知為何,有些怅然若失。
我好像遇見過一個人,不需要我拿自己當笑料取悅她;我好像遇見過一個人,對我說過,我們天生有着特殊;我好像遇見過一個人,在我平凡的人生裡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大抵是夢裡遇見的,我想不起那個人了。
姜糖茶拗不過我,不情不願地探着蹄子,小心翼翼踩上那懸崖邊窄小的過道。
我攀着崖壁,小心翼翼地跟。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物以類聚。
我撿來的驢,同我一樣蠢笨。
隻聽見姜糖茶嘶鳴慘叫一聲,随後,蹄子一滑,掉了下去,仿佛偶像劇裡的慢動作,它回身看我,眼神委屈、悲壯。
我也不知道腦子抽了哪根筋,伸手去拉它。
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我倆齊齊往下滾。
幼年時滾落山崖的記憶,與此刻重疊了。
沒有電視劇裡慢鏡頭的懸空墜落,地心引力拉着我和崖壁上的石塊親密接觸,一磕一碰,清醒着,痛到失去知覺。
我大概是要死在這裡了,否則我怎麼逐漸感受不到痛,卻還有在下墜的知覺?
不斷下墜,這道懸崖的海拔仿佛高過了珠穆朗瑪峰,仿佛墜到了九泉之下,浮浮沉沉,猛地,一陣罡風吹來,我蓦然清醒,墜地倒落在一片柔軟的枯樹葉中。
我怔怔擡起手,身上什麼傷痕也沒有,剛才撕裂般的痛覺也消失無蹤了。
我大概真的死了。
這裡是地府嗎?
聽說人死後,得有很強的執念才能化為鬼魂,我這樣平凡的人,能有什麼執念?
走馬燈短暫晃過,我輕易回顧了我這一生,最終确認,我實在沒什麼執念,乃至于對死亡的概念也接受良好。
死,也就這麼回事嘛。
姜糖茶不見了,它大概要走畜生道,我有些感慨,它拼了力氣逃出來,結果還是死了。
我在枯葉腐朽的氣息間躺了半晌,仍舊不見傳聞中的黑白無常來接我,也許神話故事都是騙人的,世上并沒有鬼差。
我活着時是個懶人,死了并沒有變成勤快鬼,原本我想着,既然已經死了,又沒有鬼差開催促我,那就哪裡死了哪裡躺下也好。
但不曾想,人死了,肚子還是會餓的。
大抵是我在人間實在沒什麼朋友,就算有,也不見得有人會知道我死在了這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那真是很凄涼了,也許再過個幾十年,才會有那麼零星幾個人想死我,覺得我怕是死了,給我燒點紙錢。
客死異鄉的鬼,能收到紙錢嗎?
我不知道,但我很餓,我應該去找點吃的了。
這裡的枯葉厚得沒過腳踝,倒是沒有那種腐爛潮濕感,很幹燥很柔軟,葉子我并不認得是什麼樹的,掉落葉子的樹,卻是高大極了,鋪滿整個洞,樹幹粗得十個人也抱不過來,就是紀錄片裡我也沒見過這樣大的樹。
大概地府從來不砍樹吧。
在我腰往上一點高的地方,有個洞,恰好夠一個人通過,我攀爬跳躍在樹洞裡抓了一手粘液滑落了許多次後,終于從這個洞口鑽了出來。
那瞬間我恍然懂了“豁然開朗”這個詞的本意。
眼前是一片蔥郁茂密的原始森林,星星點點的綠色光點仿佛螢火蟲在林間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