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
少年飛快抹了把眼角,直接氣沖沖地離席,留下仍坐在餐桌前的你,和趴在地上,歪腦袋疑惑不解的狗。
“……”
“嘤,嘤。”
二樓傳出極響的摔門聲,呼噜小跑過來,用腦袋蹭你小腿。
“别怕。”
你輕輕拍了兩下它的後背。
“哥哥在鬧别扭。”
來日本後第一頓有人陪的晚餐就這樣不歡而散。
但找到原因并不代表你會主動解決。
蒙斯不肯跟你說話,每天早晚自覺遛狗,遛完狗後就安靜地回到自己房間。你也不再像第一天那樣追在後面問,隻在吃飯前詢問句吃什麼,然後轉頭幹自己事。
這樣的相處持續了五天,直到第六天晚上,換上睡衣的少年頂着頭濕發下樓,來到你經常待的吧台前,主動坐到你的身邊。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瞧着挺冷酷。
他臭着臉,語氣生硬地跟你說:
“我也要喝。”
你奪過他酒杯,言簡意赅了一句:“未成年。”
“我在法國早就成年滿一年。”
好像是這樣。
于是你松開了手,随他去,自己也喝了一口。
在辛辣的酒水沖進味蕾的瞬間,它比任何一種刺激性藥物都要管用。
蒙斯自己為自己倒滿一杯,一口氣悶完後又續了一半。
你們倆個喝個的,沉默地分完一整瓶。
等最後一口下肚,這麼多天過去,終于決定找你好好聊聊的少年擡起手捋了捋前額的劉海,扭過頭,睜着濕漉漉的眼睛,認真看你。
“金麥。”
他的臉頰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紅,語氣謹慎地喊你。你仿佛從如今已經逐漸長開的年輕人身上,看見一個性格像兔子的法國男孩小心翼翼、試探地向你豎起兔子耳朵。
那股微妙且苦澀的酸楚。
你不是有足夠同情心的人。
“那天我收到消息的時候……真的以為你死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從懸崖跳下去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
“……”
你又開了一瓶。
烈酒的氣味充斥在空氣裡。
“什麼也沒想。”你說。
他抑揚頓挫地重複了一遍:
“什麼也沒想?”
語氣裡充滿不信任。
你點頭。
“對。”
“那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原因。”
“隻是心血來潮?”
“我樂意。”
“……”
蒙斯突然沉默,給自己猛灌了口酒。
你沒攔着。
既然這麼有底氣那就随他喝好了,你剛填充滿的酒櫃又不差這兩口酒。
“那你去年離開日本後到底在幹什麼?”
這回沒控制好的語氣聽上去有點沖,你感到好笑地瞥了他眼。
“小子,你來對我興師問罪的?”
“我——”
意識到失态的年輕人撇離視線避開和你的對視,握着酒杯又喝了口後繼續強裝鎮定。
“我聽貝爾摩德說,你這一年都在遊手好閑。”
“都說了别聽她的鬼話。”
“可我覺得她說的是真的。”
“見鬼,那你滾回法國。”
“她告訴我你都沒幹過一件正事,讓我過來後監督你。”
“你就編吧,那女人不會多管閑事。”
“貝爾摩德雖然沒說,可我覺得她是這麼想,不然她也不會讓我跟着你來日本。”
“你是來送狗的,送完就可以滾了。”
“我才不要!”
一直都努力用成熟的口吻跟你講話的人在這時耍起孩子氣,突然變得委屈巴巴起來。
“你這麼多年都沒去看我,一見到我就讓我走。”
他還委屈上了?
你翻了個大白眼。
“你這臭小子一見面就說我矮。”
“我是不知道說什麼,我太緊張了!”
“你緊張什麼勁兒?”
“我不知道,”蒙斯誠實地說,“我小時候被帶去見我爺爺都沒這麼緊張過。”
“看來我比你爺爺地位更高,謝謝。”
你象征性舉了舉酒杯,表示對逝者敬意。
“金麥。”
他又在一臉正色地喊你。
“你為什麼從不去看我?我以為你把我忙忘了。”
“等等。”你擡手示意打住,十分肯定地說,“如果我記憶沒出錯,我有給你寄過禮物。”
對方面色一變。
“你說那個熊?”
是熊嗎?
“不喜歡嗎?”
“女孩子才會喜歡娃娃!”
“剛見到你的時候你看起來比小姑娘更像個小姑娘,而且……”你狀似随意地提醒他道,“無意冒犯,不過我今早路過你房門敞開的卧室時,十分恰巧地在你的床頭發現了它,它也正在看我——”
“金麥!”
被無情揭穿的少年臉頰漲紅,也不知是因為惱羞成怒還是酒精上頭,總之看上去就是氣急敗壞得想跳起來跟你單挑,又慫不拉幾的不敢真揮拳頭跟你比劃。
于是你順勢用哄小孩的辦法拍了拍他後背,幫忙續上小半杯酒。等再一擡眼,竟看到對方的眼眶不知何時變得通紅,淚水在裡面不停打轉,堅強地沒掉下來。亞麻色的卷毛一縷一縷地耷拉,整個人看上去像隻落了水的羊羔。
小羊羔咩咩地質問你:
“我對你而言是不是可有可無的累贅?其實你來日本根本不需要我,我也幫不了你什麼。”
“……”
“是不是?”
你感到有些乏力,盡量開口辯解:
“不是……”
對方的音量突然變高。
“不然你為什麼三年都不去看我,我們有三年沒過見面,三年!”
“别嚷,我不是你男朋友。我怎麼記得隻有兩年?”
“你從三年前把我交給野格後就很少再去看望過我!”
“哦……對。”
野格。
差點忘了,野格也教過他。
但他逼供敵人的手段沒從特工先生那兒學到半分,反而更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恨不得把你的手臂甩脫臼。
“說!為什麼!”
“呐,要知道大人都很忙。”作為一個很不負責任的大人的你掰開他拽住你袖口的五根手指,半真半假地敷衍。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是不太想要。”
“但我很想你。”
“……”
“我真的很想你,以為你把我忘記了,以為你覺得我是個累贅所以不要我了,他們也是這樣把我抛棄的。貝爾摩德說因為野格接觸過我,所以把我隔離在一個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大半年,我當時很害怕,以為出來後就能立馬找到你,一直期待時間快點,可後來你怎麼也聯絡不上,再之後聽說……金麥你不是說有事随時保持聯絡嗎,你給的電話号碼都特麼停機了,你為什麼不把新号碼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很不重要,你為什麼沒聯系我?你總是有那麼多事瞞着不跟我講,可貝爾摩德什麼都知道……”
小屁孩喝酒後原形畢露,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話痨且固執,纏着你一兩個問題翻來覆去地問,非要刨根問底不可,沒達到目的就咬死不放,說個沒完。
你被吵得頭都炸了,發誓明天就要把他趕出去自己一個人住去。
“你為什麼不要我啊?我這麼想念你,好擔心你,雖然知道你不需要我的擔心,可我,可我以為……以為你死了!”
十七歲的少年,喝了半瓶烈酒的拳頭發洩般的砸在你胸口。
軟綿綿的力道讓你差點從高高的吧台椅上摔下。
“去你的心血來潮!野格死了,你也要死!你明知道我在這世上認識的人很少……我有每天堅持給你寫好多字的郵件,後來你一封都沒回過……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要我來日本時有多激動,盡管還是非常非常生氣你為什麼沒親自找我,但想念你的情緒更占上風,所以我立馬去接回你的狗,處理好所有事後趕過來,一路上都在擔心萬一你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而我還在趕來的路上遲到了……”
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就隻是在不停地說着,憤怒裡摻雜委屈,要把這一個星期以來想說卻沒說的話全部說出來。說到後面,醉醺醺的控訴者的眼睛幾乎閉上,已經放棄面對着被控方說話,臉朝下,直接埋在自己的臂彎裡繼續自言自語。
“我站在門口時實在太過緊張,連手都在發抖,好像第一次跟你見面時那樣,可你又告訴過我開槍時的手一定要穩,所以我要克制自己,克制自己,control my body,super easy,リラックス,這沒什麼大不了……”
語言系統都亂套了。
“喝不了那麼多還不停往嘴裡灌,傻不拉幾。”真是一點都沒變,小心又冒失。
你看他這樣也隻能無奈地搖頭歎氣,一口氣喝光自己杯裡的酒後,任命地去把人從吧台上扶起。
“Goldey……”
蒙斯随着你的動作,頂着潮濕半幹的頭發,把腦袋靠你肩上,不舒服地扭了扭,然後口齒不清地說,
“你之前就不想要我……”
還記着呢?
小孩真會記仇。
“所以為什麼一定要丢下我?”
你攙扶的動作微微一滞。
枕在肩膀上的腦袋往旁邊歪去,當事人卻毫無意識,繼續說:
“野格離開後,我也在堅持學饒舌的英語和日語,每天訓練結束後吃很多飯,比以前長高了不止六七厘米,超額完成你布置的任務。Goldey,現在就連FBI的内部系統對我而言也不是難事,就算你讓我黑進國安局都沒有問題,最多等我進去後幫忙撈撈我,但我肯定不會在裡面被欺負……”
“行了,沒不要你。”
你動了動胳膊,擡起右臂,單方面給予了就算睡死過去也不忘嘴裡嘟囔一串發音不清的句子的小孩一個遲到的重逢擁抱,和從前一樣揉揉腦袋,最後在年輕結實、卻也仍然稚嫩的後背上拍了一拍。
你不是個有足夠同情心的人,但你偶爾會做善事。
早就被你們吵醒的呼噜已經聞聲過來,就在不遠處安靜地陪你,不吵不鬧。
你抓住他一條胳膊,費勁地把已經比自己高出半截的年輕人架到自己肩上,送他回房間之前,附在為了找你、第一次獨自跨越半個太平洋的孩子耳邊,小聲解釋:
“是讓你學會長大。”
世上沒有誰離了誰就不能活。
他終有一天要明白,你隻是他年輕生命裡的一個匆匆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