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以前,久遠到你不記得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時間在你身上仿佛陷入随時被全盤格式化的窘境,但周圍流走的歲月仍在提醒你還活在一個認知平常的健全宇宙裡——在經曆了一些天真可笑、幼稚愚蠢、又單純得感到可悲的事情後,你開始看淡一些充滿變數的結果,比如,誰也說不準夏日吹過的風到底會不會親吻你的臉龐,撲到沙灘上的浪到底要不要帶走你腳底的細沙,那些在深夜裡遊吟的詩人到底有沒有耐住夜晚的寂寞,前一天許下的諾言到底能否撐過下一個白晝與黑夜……可一個平凡且普通的人短暫的一生中能有太多不能割舍的軟肋,無法掌控的變數且是說看淡便能徹底無視?生活如同一個虎視眈眈咬上脆弱頸脈的變态控制狂,漫不經心地在你面前擺出一道道看似沒有正解的難題,卻又笃定你不會選擇其他,于是原本沒有答案的空頭選擇題到最後始終都隻會有同一個标答。
于是那個開始頻繁光顧你夢境的身影,在一個金燦燦的放學後,帶着被夏日涼風親吻過的幹淨發絲,帶着快步時飛揚而起的校服衣角,身上披着落日贈予的金光,與渾身充滿朝氣的朋友們勾肩搭背地向前走。
你也不急,跟在後面,一如那個傍晚,慢吞吞的保持龜速,暗自開心地看他們在夢裡重逢,一派輕松地說說笑笑,時不時用拳頭砸向彼此的肩膀或腦袋,又哈哈大笑地躲開偷襲。五個大男孩站成一排擋住了整條街道,壓着馬路而過。
身後忽然有人在遠處不确定地喊你。
“Golden Grain?”
你假裝聽不見,繼續往前走。
對方又喊一聲,這一聲比剛剛更加堅信。
“Golden Grain!”
你若無其事地走着,腳程情不自禁加快,眼看就要追上前面的五人,結果差點被一顆沒留意的石子絆倒,踉跄了兩步才重新穩住重心。
前面的幾人仿若不察地繼續往前走。
身後的人已經站到你旁邊。
“Thank goodness you’re here.”
對方見到你後仿佛松口氣,臉上浮現出友善的笑容,嘴上甚至開始用一本正經的英倫腔開起些玩笑,
“說真的,我路上一直在思考我們是不是應該有個對講機或者定位儀什麼的,畢竟身上不許帶手機……”
你怔怔地停在那裡,目送他們越走越遠,不見回頭。在你碌碌無為的一生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然後在你注定不敢踏足的陽光背後消失不見。
“我還以為我們走丢的話隻能靠廣播尋人啟事找人了,我甚至一直在努力思考該用什麼暗号通知你,以不暴露代号為前提讓你知道我在找你,不知道《小王子》你會不會喜歡,那個可愛的孩子有陽光稻穗般的金黃發色,我大概會在廣播裡這麼說,‘很抱歉打擾各位,我的朋友跟我走丢了,他身上沒帶手機,但口袋裡還有我的五十法郎*’,不過工作人員問起我你的長相時我可能回答不上來,因為我想我好像也不算特别知道……”
“……”
“你覺得呢,partner?”
高大俊朗的英國人詢問般地低頭看向你,淺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可他的胸口是另個故事的起源。
“Jager.”
“嗯哼?”
“我很抱歉。”
你站在腳底生寒的夏天裡,收回落在他平坦胸口上的目光。
原先灑滿大地的夕陽随着他們的離去跟着退場,帶走了那些經久不息的生命力。
黑夜籠罩下來的時候,路燈忘了點亮。
你在失去方向的黑暗中艱難張嘴。
跟過一路後,你要承認,你其實是個平庸至極的人。漫長過分的一生中沒幹過偉大的事業,沒遵循命格的重演,放棄了為自己抵抗的力量,像灘死水任由太陽蒸發,逃不掉生活對自己的譴責。
“……我不是故意的,野格。”你沒有乞求原諒,隻是對那些逝去的亡靈做掙紮的陳述。
野格最終也消失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裡。留下撲鼻的血腥,和無人知曉的道歉。
嘣咚!
“嘶!卧槽!”
“汪!”
又在沙發上睡着了的你一覺驚醒摔下沙發時,裸露的腳背不小心重重地撞上茶幾腿,痛得你眼淚瞬間飙出來,抱着腳坐地上緩了半天才勉強等到那股錐心的疼痛過去。可撞到的地方已經開始變色,有淤血出現的迹象,整隻腳還是麻的,你惡狠狠地瞪了眼茶幾,發誓要跟它不共戴天,明天就要找搬家公司把這破玩意扔去垃圾回收站。
“汪!汪!汪!”
呼噜的大尾巴在你胳膊上蹭來蹭去,你不耐煩地騰出隻手把湊過來要聞你腳的狗頭推開。
“别叫了别叫了,老子也沒想打擾您大爺睡覺。”鬼知道怎麼就摔下來了,睡覺時明明就沒翻身。
你麻着隻腳很想罵人,但在快開口時突然又想起上次在家說髒話,家裡的狗子聽到後興奮地跑過來圍你轉,開心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大傻子,令一整個家庭教育情況變得堪憂起來。于是隻能把快脫口而出的髒字咽回肚子,憋屈極了的重新躺回沙發。
二樓起居室裡的床就是一個擺設,幹淨得你真正躺上去睡覺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隻有同樣住二樓的呼噜偶爾閑得沒事蹦上去滾兩圈,而你因為每次回家後懶得往上爬樓梯,客廳更為敞亮,外加習慣了沙發的狹窄寬度,甯可抱下床被子蜷縮沙發的縫隙裡,也不想走兩步回房間。
“不能上沙發,你最近有點愛掉毛。”
你倒挂在自家沙發上,無情地把睡在沙發邊,跟着你一塊兒醒來後試圖跳上沙發的金毛犬趕下沙發。
“你要是自己會掃地我也就不攔你,但很遺憾你不會,滿屋子的毛都是我負責清理,你個白吃白喝啥也不幹的沒資格跟我嘤嘤嘤。”
“嘤,嘤。”
“行了不說你了。”
你頂不住它委屈巴巴的小狗眼神,擡起隻手極其敷衍地拍拍搭在沙發邊緣的狗頭,算是安撫,嘴上又沒閑着地叨叨,
“你個小狗狗,每天不用上學也不用上班,起這麼早幹嘛?睡眠不能這麼淺,不趕緊趁年紀輕輕能好好睡覺的時候放縱一下,年紀大了就要拿三輪車推你出門,你這塊頭也坐不進嬰兒車裡——怎麼我說話的時候你就連眼皮都耷拉下來了?”
呼噜幹脆頭一歪,在你腦袋下方的地毯上重新躺下。
你看着覺得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最後輕輕拍了拍已經長大成年的金毛犬被長毛覆蓋的後背,輕聲說了句:
“算了,睡吧。”
然後直到聽見輕微的呼噜聲,才翻身輕手輕腳地離開沙發,赤腳走到餐桌邊,拿起那張被你随意放置的婚禮請帖。
你盯着白色的婚帖上“新郎新娘”的名字看了一會兒,又在“出席”和“欠席”的字眼上停留半響。最後歎了聲氣,小心地将婚帖重新對折收好,壓在桌上的果盤底下。
想了想,按亮隻剩三格電的手機,撥了長途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在嘟嘟四聲後接通,沒出聲,在等你先開口。
而你開口便是一句十分幸災樂禍的:
“啧啧,聽說你撒的謊讓一直看守的乖寶寶偷偷溜跑了,嘴硬精?”
對方啪的把手機砸爛。
喲,真是年紀越大越暴躁。
你聽着一聲撞擊牆壁的巨響後再次出現的嘟嘟聲,吹了個輕快口哨,沉悶的心情跟着好轉起來。
呐呐,人類劣質的快樂果然都是基于别人的痛苦之上呀~
臨近正午,你随便套了身衣服,用帽子口罩遮住臉後出門,開車七拐八繞地進入一片别墅區,在一幢平平無奇的别墅前停車,瞟了眼車庫裡的深紅色哈雷V-Rod,又不感興趣地收回視線,熟門熟路地踩上樹枝翻過圍欄,進入私人領域。
客廳裡正在給花澆水的女人沒回頭,像早料到你會出現。
“随便闖進一名獨居女性的家裡是件很不禮貌的行為,你真應該看看大門在哪裡。”
你跳下窗台,順手關上了被撬開的窗戶,拍掉肩膀上的落葉後摘下口罩。
“我認為外面的門鈴聲足夠大了,獨居女士。”
貝爾摩德放下手中的水壺挑了挑眉,轉身看你。
“想好了?”她問你時的語氣笃定,像确定你已經做出她要的答案。
而你不答,鞋都沒脫就直接躺到了沙發上,把手臂枕在後腦勺下方。
“先吃飯。”你說。
她不追問,叼起根香煙,拿手機走到一邊。
“吃什麼?”
你摸着下巴想了想。
“嗯,漢堡可樂炸雞薯條……還要份抹茶披薩。”
“沒有那種東西。”
“怎麼會沒有?換成芝士的。”
貝爾摩德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點了幾下,手機震動兩聲後才收起來。
她心平氣和地跟你講:“如果你已經想好,我現在就要開始安排這邊的一些收尾事項,替你把屁股擦幹淨。”
你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哪有那麼麻煩,本來挂的都是你名。”
“但拿錢的是你。”
“我邀請你八二分的時候你拒絕了,我還建議過七三分,我七你三。”
你的态度真摯,對方面無表情。
“然後再被你黑走一次賬戶?”
無恥罪行被當面揭發的你表情無辜地眨眨眼。
“我一年前損失了筆巨額财産,親愛的,我家還有一張嗷嗷待哺的嘴等着吃飯呢。不過,我想那些錢現在應該還在銀行的某間保險庫裡無人問津,它也可以成為你的,如果你做得到。”
“你就這麼想被兩隻小貓咪抓住嗎,Little Monster。”
你枕在腦袋下的雙手微微一顫,手指蜷縮成拳。對方這才恍然想起什麼的地擡頭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