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柯隻覺自己淬入了一片黑暗,所有知覺盡歸惛懵。恍惚間,身體随着意識浮浮沉沉,痛楚有如海浪,不斷在骨骼中沖刷,不容他片刻安怡。
荒骨與真骸互斥,能抵禦的傷害也有限。必須加以煉化,使其成為更相宜的影骨……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
……煉化影骨耗時費力,若能得年齡相仿、修為相近的人骨,則可事半功倍……
莫名的恐懼,拖着他的記憶下墜。無望的深淵之中,他聽見靳紹離的聲音,冷冷問他:
“大半年的功夫,連一副影骨都沒能煉化,何時才能學到化骨煉的精髓?”
炎夏午後,悶濕潮熱,萬物皆沒了聲響,隻恹恹将息。安靜、粘膩而又沉重,恰如此刻的氛圍。
他不敢擡頭,隻怯怯應道:“煉化一根骨頭至少也要三日。按人骨來算,煉出一整副影骨大約需要兩年……弟子愚鈍,實在……”
“為師不是催你。”靳紹離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隻是怕夜長夢多,倘或那妖女覺察出什麼,終究對你不利啊。”
肩膀上的重量,讓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油然而生的畏懼和緊張,逼得他急于證明些什麼。
“那妖女說,若能得年齡相仿、修為相近的人骨,可事半功倍……”
“年齡相仿……”靳紹離低低重複着他的話,陰郁的眉眼間忽然有了笑意,“……修為相近?”
程柯點點頭:“弟子定會留心找尋……”
他話未說完,隻覺肩膀上的重量又沉了幾分。
靳紹離笑着,悄聲道:“何須找尋?”他轉身走出幾步,喚道,“徐林。”
一名少年應聲出現,行禮道:“宗主有何吩咐?”
靳紹離無話,一掌擊在了少年的心口。少年重重倒地,連悲鳴都未能發出。
程柯震駭難當,一時無法反應。
“好了,骨頭有了。”靳紹離說道。
“……”程柯強壓着慌亂,擡眸看向了靳紹離,“徐林……他……”
靳紹離笑了起來。他走回來,擡手握着程柯的臂膀,道:“他跟你不一樣。他資質平庸,根本無法與你相比。你要記住,這世上強者為烈火,弱者為柴薪。能為你所用,已是他天大的造化。”靳紹離說着,又替程柯整了整衣襟,“你這孩子,這些日子瘦了許多啊,要好好保重才是。時候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莫叫那妖女疑心。為師等你的好消息。”
程柯說不出話,隻怔怔點頭。待靳紹離離開,他幾步沖到了同門身旁,焦急喚道:“徐林!醒醒!徐林!”
他不敢去探鼻息,更不敢去聽心跳。尚還溫熱的軀殼,殘留着一絲希望。他将人背起,飛身往無葬山上趕。
墨知遙……
她能救他,興許也能救他的同門。
然而,把人背到山上時,那清冷的少女隻瞧了一眼,便下了定論:“他死了。救不了。”
他不願接受,凄聲問她:“……影骨呢?給他一副影骨,是不是就……”
“我再說一遍。”墨知遙打斷他,“他死了。”
他哽住了聲音,頹然低下了頭。
墨知遙又看了看那屍體,道:“塵燼宗弟子……是來找你的麻煩,還是尋我的晦氣?”
這個問題何其諷刺。他苦笑着,搖了搖頭。
墨知遙見狀,語帶輕蔑:“最好都不是。”離開之前,她又對他道,“這副骨頭很适合你,留着煉化吧。”
他的身子輕輕一顫,沉沉道了一句:“他是我師弟……”
墨知遙站定了腳步,斜觑着他道:“所以呢?”
“我會葬了他。”程柯這才擡頭,鄭重地說道。
大約是在“無葬山”上葬人太過違和,墨知遙輕輕一笑,道:“不論他生前是誰,死後便隻是血肉骨骼。葬入大地,不過滋育草木。不若煉作影骨,物盡其用。”
物盡其用……
他忍不住想起另一個人,也是如出一轍的冷酷。
“強者為烈火,弱者為柴薪……”他喃喃說道。
墨知遙聽在耳中,冷了表情,“别拿靳紹離跟我相提并論。”
“有區别麼?”他笑出一聲來,“物盡其用?……這是人命!你們憑什麼這麼作踐他!”
墨知遙看着他,神情愈發冷肅:“你想清楚了再說話。”
“我說錯了麼?一樣是人,為什麼我們的命就賤如蝼蟻?!你們修仙問道,是踏着我們的屍骨向上!憑什麼?!”他吼了出來,不禁已盈了滿目淚水。
“你這是打定主意要忤逆犯上了?”墨知遙耐着性子,又問他一句。
“忤逆犯上又如何?”他的情緒全然不受控制,被悲憤裹挾着肆意發洩,“與你而言,徒弟又算什麼?死去的師兄和師姐都能煉成傀儡,果真是物盡其用!我也不過是你修煉的‘柴薪‘罷了!”
墨知遙眉頭一壓,但聽一聲脆響,程柯的腿骨應聲折斷。他跪倒在地,卻強忍着疼痛挺直了脊梁,更咬牙咽下了叫喊。
墨知遙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道:“方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他的疼得厲害,額上布滿了冷汗。沉重喘息,帶動顫抖,讓他連跪都跪不穩。可他偏還笑了,“說多少遍都行!我不是柴薪,更不會任你們踐踏!我甯可死也不會如你們的願!”
話音一落,他的身上離火乍燃。
墨知遙見狀,伸手抵上了他的額頭。
冰冷手掌,漆黑真氣,瞬間将離火湮滅。
他忿然瞪着她,咬牙道:“我甯可死……”
墨知遙彎下了腰,對上他的視線,意味深長地問了一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