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風俗午間多是為往來賓客奉上些喜糕用以果腹,而到了晚間舉辦的“賀郎酒”才算是正式開宴款待前來恭賀的親朋好友們。
而這場盛事更是引得江南官.場激蕩,大小品級的官員聞風轟然而至。人言“不看僧面看佛面”,雖說他們與思慎辨明未曾同朝共事過,但是這背靠“雲王”和“穆國公”兩座大佛的兩兄弟,即便混不得新郎官面熟,但總歸賓客間均是同僚,也能互通有無。
早存着這般心思,隻因弘虔的雲王府多是閉門謝客,甚至大婚時也隻讓門房收了賀禮,這不走尋常的路子讓各路人馬不得不懷着悻悻的心思铩羽而歸。好不容易輪到這兩兄弟成親有些門路,如今更不能錯過,帶着豐厚的祝禮前來恭賀。思慎與辨明當時籌備婚儀時唯恐生變,本想隻邀些叫得上名号的大官,但弘虔覺得太過顯眼,不如廣散婚帖作為替代,此舉更引得往來賓客如過江之卿。
作為娘家随着迎親隊伍回到穆府後,羅绮煙就被思慎特地安排在了後院。如今前院人多眼雜,吵嚷得緊。思慎唯恐有人不長眼唐突佳人,若是有個甚麼閃失更是會惹得王爺降罪。大喜之日若是生變難免會讓賓主皆不快,不若早早安排妥帖才是穩妥之策。
雖然前院偶飄來些許吵嚷,但參天大樹蓊郁,也能遮住不少燥熱與喧鬧。房内僅有羅绮煙一人,難免有些孤寂。遂推門而出,沿着亭廊慢慢而行。她許久沒有出過绮羅樓,自打上次與弘虔鬧得不歡而散後,她就發現看管自己的那些眼線果然不見了。這麼多年來,她倒是已習慣被拘着的生活。如今乍得自由,就能離開這紙醉金迷的江南,她思及江郎又念及過往,一時間竟不知應去往何方。隻能先看翠紅翠綠兩姐妹能安頓好,嫁得如意郎君。她也别無他求,即便是離開江南也能安心。
穆府不比雲王府面積大而繁華,反而是有着私家園林的靜谧與安然。羅绮煙瞧着景色,漫無目的地閑逛,不覺間來到院子這片假山,山的整身是由一塊巨大的頑石雕琢而成,假如不留心,怕是忽略了有一座石屋藏在繁茂的枝葉間,微風拂過,影影綽綽間别有一番天地。
“嶙峋怪石,犬牙參差間卻又和這清澈的潭水相映成章,倒也是頗有些雅趣。”羅绮煙提起裙擺,走到小潭邊,掬了一捧水,想着。
正要在濃蔭處的石凳上坐下稍作休歇,羅绮煙看到有婢女神色匆匆,似有要事來尋找自己,有些納罕,卻不動聲色。拂去輕塵,坐定。婢女行至羅绮煙面前,瞧見這位姑娘冷冷淡淡的神色,便知道這是找對人了,見禮後才說明自己的來意:
“奴婢千慧見過羅姑娘。前院就要行拜堂禮了,穆大人喚奴婢請您前去觀禮。”
“那就勞煩千慧你帶路。”羅绮煙輕輕理了理儀容,起身,聲音淺淡。
“奴婢不敢。”
一入前院,喧鬧的聲音不絕于耳。由千慧引着,羅绮煙來到正堂。隻見兩對新人分側而立,二老高坐正堂兩把黃花梨椅子上,歡喜得合不攏嘴。許多着私服的官員站在堂左,而女眷們大多都站在二層,面前是一層似有若無的紗幔。羅绮煙提着裙擺拾階而上,在二層坐定。現下人都到齊了,唯獨差了一人,穆府背靠的大樹——雲王。
不多時,弘虔與林澗寒相攜翩然而至,身後還有風姿綽約的封清月作陪。一幹人等這才一睹兩位王妃芳顔。有官員壯着膽子打趣道:
“王爺您可算盡享齊人之福啦。”
弘虔今兒卸下了一樁擔子,正趕上心情好,也就沒與這些附和的人過多計較。隻是負手而立,合上折扇,一指靜候佳時的兩位新郎官:
“諸位還是安心觀禮吧,畢竟今兒我們思慎辨明兩位新郎官才是正主。若是諸君如此關心本王的家事,本王豈不是奪去兩位新郎官的風頭了?”
有圓滑的官員打着哈哈,朝着身旁的人拱手道:
“王爺所言甚是。我等必然謹遵。諸位同僚,不若我等攢着些功夫,好好鬧一鬧這穆大人的洞房如何?”
略有些僵的氣氛陡然消逝不見,周遭都充滿着快活的談笑。
而林澗寒也為避嫌,同封清月一道,上二層去了。
羅绮煙由幾位婢女護着,假意或真情,站在紗幔後靜靜注視着一切。自弘虔入堂起,她的目光卻總是聚焦在那位被簇擁着的人身上。看他身側有新人相伴,右手把玩着一柄紙扇,面對往來賓客的逢迎,他卻是負手而立,嘴角噙着笑意。雖是不言不語,卻自有一番氣度在,而着一襲绯袍的他,竟比新郎官還要明豔幾分。
她一早就知道封清月與他的關系匪淺。尚未出閣時,绮羅樓的賬目一直是封清月來打理。她一直都知道這是一個極善于幾何術理的女子,隻是受限于家境未有良好的教習。而她也算和這位“掌櫃的”有過故交,那時封清月找到她,說要跟随自己學詩,世事磨折,如今白雲換蒼狗。隻是不知曾給她的那本李杜詩集,她讀了幾篇。
如今再見面,竟是恍若隔世。原來那位清弱跋扈的貴公子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雲王,而昔日那個跟在他身後侍候着的女子也搖身一變,成為他的側妃了。
“倒難為這人了,罔顧世俗禮法,天皇貴胄之身竟然願意為一個卑賤女子涉足煙花柳巷的生意。”羅绮煙不禁冷笑,不無諷刺地想。
可看到嫁衣如火的翠紅翠綠,她卻難免有些自怨自艾:
“或是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不願接受卻迷失在敞文編織的夢和溫暖裡,而在漫長的相處中卻難以自抑地動情轉念,江郎如今音訊杳無,那些曾許諾過的海誓山盟卻又抵不過這空無尺素書的一載又一載... 而如今他身側佳人言笑晏晏,即使不快,她又有何身份呢?她與他,終究是隔了一片不可逾越的山巒。”
“罷了,待我離了江南,前去塞北。一切也将就此作結。”羅绮煙瞑睫,仰首,輕歎。
即便隻有幾步之遙,薄薄的紗幔阻隔的又豈止是男女之别。待拜堂禮成,弘虔這個“主香者”便也可事了身退。弘虔想着若是自己在此,礙着身份,來賓難免拘謹。便與林澗寒商讨,打算先行離開,等晚間開宴時再過來。林澗寒說是府内還有些瑣事沒有料理妥當,兩人便共乘一辇回了王府。
“王妃,辛苦你了。”弘虔端坐于蒲團之上,突然側首朝向林澗寒,眸色柔軟。
林澗寒先是片刻錯愕,不過很快神色恢複如常:
“王爺言重了。操持王府家事本來就是臣妾的分内之事。”
弘虔輕輕搖了搖頭,笑得朗然,沒再繼續推诿,轉而問道:
“王府近些日子事務繁多。你初初處理決斷,可有難處?”
林澗寒沉思片刻:
“不曾。隻是臣妾翻看王府進賬,發覺前些年王府收上來的田租賦稅不足三成。而王府日常花銷又如同流水,眼前婚事過後王府賬上能動用的銀子不過幾百兩。此事,妾身确實有些憂心。”
弘虔略顯神秘地賣了個關子:
“去歲歉收,今年大旱,光景不佳。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商鋪的生意也連帶着受損,無礙,本王還有些私房銀子,若是周轉不了,王妃告知一聲,本王讓思慎給你拿去就是了。不必為此事愁眉不展。”弘虔耐心地寬慰道。
林澗寒雖還有些疑惑,但終究沒有訴至于口,隻是展眉舒緩地笑了笑。
這些日子,林澗寒也能明顯覺察出弘虔的态度有些松動,不像最初那般客氣而疏離。然而終究是相處時候過短,她隻覺得眼前這個光風霁月的夫君背後有太多東西令她捉摸不透。哪怕如今,王府大事小情均由她主斷,她仍覺得離這個人,很遠。
晚間時分,到了快開筵席的時辰。還沒等思慎遣人去請,弘虔便攜着林澗寒與封清月到訪穆府。一應官員自是按照品級高低有序地在府門前跪拜迎接。
府内燈火透明,猶如白晝一般。開宴時分,弘虔先是恭賀思慎辨明兩人新婚之喜,提杯說了幾句祝詞,宴席這才開始。弘虔一向不耐煩這些凡塵俗事,午間時分與這些人打交道已經磨滅今日的好性子,又怕官員往來曲意逢迎谄媚。便隻是接了思慎和辨明的敬酒,于是又悄無聲息地沿着亭廊,溜出熙攘喧鬧的前院了。
站在一個安全僻靜的地方,弘虔回望正席上正難掩笑意的兩位新郎官,認真地想:
“或許,翠紅翠綠兩人所托是良人。”
縱使林澗寒身份尊貴,前院推杯換盞,卻也難有這些女眷的席位。隻能在離前院稍遠些的位置再設席,以供那些達官顯貴的女眷消遣。至于後院也擺了一桌,思慎請示王爺說是王妃來此恐那些大臣們的親眷叨擾,不若在後院單設一席,讓王府穆府的親近女眷們閑談說笑,别人也不好說什麼。弘虔默然片刻後允了思慎的請求,隻囑咐說好生看顧也就是了。
古語雲,“七年男女不同席,同席者,娼.妓也。”受禮被迎至府内,林澗寒與封清月兩人也就同弘虔分道揚镳,去了新嫁娘那處。弘虔在前院朝臣雲集觥籌交錯,兩人悄聲來到後院探望兩位新嫁娘。
到最後,落單的弘虔隻能百無聊賴地在亭廊來回踱步打發時間,見天色漸晚。雖有心去後院尋羅绮煙,但又都是女眷,她作為一個外男,自然得忌諱着些。索性走到府門前,招來穆府的一頂軟轎,離了此處。
雖說雲王形單影隻孤零零地回了王府,後院的林澗寒和封清月與年紀相仿的這些女眷們卻是相處和諧。思慎與辨明父母雙亡,打小就是養在國公府,後來又跟着弘虔這麼個混不吝的主子,也沒在宮中束縛幾年就來了這煙雨迷離的江南,少有規矩拘着。而兩位新嫁娘,不比家規甚嚴的大戶人家,小門小戶的不過是草草識得幾個字,聽母親講些女德女訓之類的故事,也沒甚麼人規勸着。
思慎抽身親自安頓好後院晚間席面後,特地囑咐靜閑說是今兒雖是大喜之日但既在後院不必約束太緊,隻要不出格也就無妨。不必等他回來,可同衆人一道吃酒談天。擔心她不知如何面對王妃,又悉心叮囑,王妃和王爺一樣都是頂好的人,都是平易近人的性子,不必憂心。
而至于後院他會派人把守着,不讓無關的人前來叨擾她們去置喙什麼。
靜閑這才稍稍安心些,同靜志一道坐在新房内等候兩位王妃的到來。而林澗寒這也算是與靜閑兩人正式見面,先前準備婚儀時,受限婚前繁文缛節,她也沒什麼機會碰面。
先是外面當值的侍女通傳,房内衆人由靜閑領着齊齊跪拜。林澗寒見此急忙去扶為首的靜閑:
“不必多禮。”靜閑與靜志先行起身,其他人才站了起來。而封清月一直安靜地站在王妃身後,緘默不語。由靜閑引着,林澗寒同封清月先後落座,輕輕拍了拍靜閑的手: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本宮祝你們白首莫分離。”看見靜閑身上的嫁衣,林澗寒顯然有些動容,随即吩咐司棋将帶來的兩柄上好的玉如意送與她二人作賀禮。
封清月顯然不是這場婚儀中的主要人物,隻是弘虔與林澗寒身旁的陪襯,還好早間時王爺能随時關注着她,而王妃也不是作威作福嬌縱之輩,極好相與。
幸而林澗寒在場,她也不必時時刻刻謹遵教條,偶有躲懶時刻,樂得清閑自在。隻是現下她與故人相逢,凝視着有些格格不入的羅绮煙有些出神。未嫁入王府前,绮羅樓的生意多是她奔走着,而今她嫁作人婦,自然不能如同往日那般出入于煙花巷陌之地。算起日子,她與這位“故人”自打她最後一次去绮羅樓找她學詩算起業已兩旬未見。
昔日作别時她還是弘虔身邊一個沒有什麼名分的女子,而她的閣樓卻是弘虔恨不能踏破鐵鞋的地方。秉燭夜遊,西窗讀史,隆冬時節甚至共乘一騎踏雪折梅。她的才情與傲骨曾令自己無比心馳神往,而弘虔對她的用心與體貼更讓自己豔羨不已。而今朝得見,她卻還是如同往常那般,自己卻換了身份,能和歡喜心儀之人并肩。
她不知自己是否應該以勝利者的姿态去憐憫這位仍身處泥潭之中的女子,就如同話本上那些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鄉野村婦一般奚落于羅绮煙,但她終究不願不會亦不忍——這世間有太多的“不許女子”,許多東西迫使她們就範,而羅绮煙雖是一襲羅裙卻難掩铮铮傲骨,同為女子,她欽佩她。
而她并非無邪的聖人,不可能将自己歡喜之人拱手而讓。隻是不免有時會想:
“假若羅姑娘願意低下身子,那敞文想來天上的星子,亦會設法為她取得吧。”
但是如果羅绮煙彎下身子就像别府那些枯坐房中的侍妾們一般為王爺伏低做小,那弘虔還會如同現在一般對她窮追不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