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過,立冬将至。
城西雙星大廈下的那片廢墟,被金屬鎬頭一下下鑿擊着,沉悶的碰撞之聲于塌陷深處來回蕩響。
曆經兩個多鐘頭,混泥土内包裹的鋼筋碎石頭漸漸松散,露出些早已腐蝕的布料及稀稀拉拉的骸骨。
成噸的水泥将無處可歸的孤魂,永久封藏。
親人家屬會在遇難的那幾年裡痛徹心扉,發誓要找到兇手。然而,等再過幾年,伴随時間流逝,他們又會将這些怨恨、痛苦,掩藏遺忘。
每個家庭、每個人,都有權利享有新生。
再等若幹年後,将沒有人會記得。城市會不斷建設,大樓不斷拔起,水泥鋼筋砌築的盒子不斷累積,無處可歸的孤魂不斷增加。
淚眼仿若斷線的珠子,自她的臉頰不斷滑落。
也不知道唐立青此刻在哭泣什麼。
是藏在心裡的結,終于随水泥碎石剝落,浮出塵土?亦或者是,茶茶的死、陳才華的死,她無法真正做到“手刃”兇手。
讓這些孩子深埋在此的究竟是誰,是博子道的黃毛,是心狠手辣的成志,還是視人命如草芥的唐卯,是G城管理者的放任作為,還是城市建設的必經之路。
生命是平等的,可人不是。為惡施暴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淚珠落地,迅速被布滿金屬碎屑的泥地吸附。
骨頭與骨頭之間相互碾壓,早已分不清你我。她用手指于縫隙中一點點摳出碎骨,細心的将他們放置于随身攜帶的背包之中。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被裸露的鋼筋刮擦,十根指頭有一半都生了血絲,她卻絲毫不覺疼痛。
她甚至覺得不夠,她覺得自己做的一點都不夠。
她無法将所有骨頭都帶回,她無法分清這些碎塊是誰的骨肉,又曾是誰家的心肝寶貝。
她甚至認為自己才是最應該埋在地底下的那一個。
兩聲歎息,一聲問天地、一聲敬鬼魂。
“下輩子,别再受這種苦了。”
唐立青引燃三根細香,幽幽閉上雙眼,僅僅想為孤魂求得一個安息。
線香的火星于漆黑的洞中,快速燃盡,直至掉落的香灰,燙紅了她的手背。
唐立青又在深坑待了許久,等到天上皎月從雲霧中撥出,顯出淡淡灰白之色,才悄悄順着安全繩爬出廢墟。
剛剛站穩身子,唐立青還未來得及拍去身上的塵土,一股濃郁的紙灰燃燒氣味便洶湧灌進鼻腔,牽引她地朝着五六米開外,火光蔓延之處走去。
“多燒點,多燒點給你們,求求别再出現在我的夢裡了,冤有頭債有主……” 本該在花店的李達樂竟意外地出現在這片廢墟之中。
隻見他雙膝重重地跪在泥濘的地面上,身子如受驚的兔子般瑟縮着。他一邊戰戰兢兢地往火堆處遞送着黃紙,一邊不停地磕頭,口中還喃喃自語着。
唐立青悄然無聲地從他身後靠近,瞧見眼前這一幕,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她心中滿是好奇,李達樂到底是做了什麼虧心事,竟能讓向來膽小怕鬼的他,在這三更半夜跑來此地燒紙祭拜。
想到此處,她微微壓低嗓子,故意拖長語調,幽幽地開口喊道:“李…… 達…… 樂!”
話音剛一落地,李達樂仿佛全身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瞬間僵住,一動也不敢動,更不敢回頭。
隻是一味地對着水泥地面不停地磕頭,口中呢喃着:“别找我!别找我!冤有頭債有主…… 放過我吧……” 他嘴裡不斷重複着這幾句話,而後竟然害怕得嗚咽出聲。
唐立青滿臉嫌棄之色,心中思忖着,若再繼續吓唬他,恐怕真要把這人吓出個好歹來。
她索性快步邁近李達樂背後,手腕猛地發力,一把拎起他的脖領,好讓他看清自己。
“樂哥,别怕是我啊。” 不發聲倒還好,這一發聲,李達樂驚慌失措地擡起頭,隻見唐立青睜着一黑一白的眼珠子,直直地杵在自己面前。
這可把他吓得不輕,他不由得失聲大喊:“我草,鬼啊!”
唐立青沒見到鬼,倒是被李達樂的反應吓了一大跳。她隻覺得有些尴尬,因為自己最近總是晝伏夜出,為圖方便,所以左眼沒戴瞳片。
“咳咳,樂哥是做什麼虧心事了。” 眼見李達樂被自己吓得上蹿下跳,唐立青也被逗樂了。
随即,她從背包裡取出探照燈,穩穩地置于地面,讓李達樂瞧清楚。自己則慢悠悠地蹲在地上,點燃了一根煙。
強光瞬間照亮周遭一片區域,李達樂也在這明亮光線中漸漸穩住心神。
他瞧着眼前的 “鬼” 不光沒抓自己,反而蹲在地上抽煙。再定睛一看,這人不是消失多月的唐立青,還能是誰?
“阿青你大半夜裝什麼神弄什麼鬼,快把你哥吓死了。” 再次看了眼唐立青,李達樂瑟縮的身子瞬間挺直,甚至還蹲在她身邊,遞出一根煙。
唐立青将手中的半截煙,随手丢進一旁的火堆,朝着他撇撇嘴:“不抽,怕是虧心錢買的,趕緊說吧,到底啥事晚上睡不着瞎蹦跶。”
“你一提這事兒,我…… 我就害怕,你是不知道……” 李達樂三更半夜本就害怕,眼下見到個活人,趕忙将自己這幾天的委屈一股腦地倒出來。
“行行行,長話短說,誰要聽你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
“我…… 其實城西大廈那次招商大會來的六十位商戶,是我鼓動來的。他們本來不願意來,是我打包票……” 李達樂說這話的時候,心内極度不安。他雖是個偶爾偷奸耍滑的商人,但也不至于做上這種人命買賣。他的臉上滿是懊悔與愧疚,眉頭緊鎖,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自責。
唐立青聽罷,憤然自地上站起,手指如利劍般直直地指着李達樂,氣憤般嘲諷道:“誰讓你這麼做的,六十條人命,李達樂你真的行啊!” 她的臉色陰沉,眼神中燃燒着怒火。
“是 AC 集團的彭總,他說隻要我能讓六十位商戶都來開會,就同意繼續讓花店給集團供貨。”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充滿懊悔,不知道是後悔此事發生後自己經常噩夢,還是後悔間接讓六十位商戶,命喪于此。
他的頭低垂着,不敢看唐立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