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疼。很暈。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早就知道你是個惡魔一樣的孩子——”
“現在好了,原形畢露了!”
他不承認。
不是他做的,他又如何承認呢?
他們便一遍又一遍地打。
他說不出來自己是怎麼“作案”的。
他們便繼續愈發發狠地打。
直到最後,他承認了。
他承認一切都是他做的。他編造了自己完整的“作案”過程。
他認錯了,什麼罰他都認,别再打了。
他再一次被丢回了孤兒院。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他終于明白了那些夫妻們領養他時,眼中那種怪異的情感究竟是什麼。
是渴望救贖别人的爽感。是渴望成為别人眼中的光明和神明的自傲。是親眼見證一個卑賤到爛泥裡的人被自己像上帝規定命運一樣親手塑造出生命和靈魂的痛快。
可是當他們看到他身上的半點爪牙——哪怕完全虛假,哪怕不堪一擊,他們還是會向他投以恐懼的眼神,然後慌忙地把他丢出去,再一腳一腳把他踩進爛透了的黑泥裡。
……
他讀到了高中。周圍的人依舊是那麼惡心又愚蠢,總是近乎亢奮地試圖通過欺淩他和審判他來證明自己的高尚和正義。
被潑到身上的污水、被美工刀劃得鮮血淋漓的手臂、一遍又一遍出現在他書包裡的侮辱性字樣……
沒關系的。小野永志想,沒關系的。隻要他離開這裡,總有一天可以隐姓埋名——
可是森有紀出現了。
留着黑色長發的女孩往日裡總是笑容明媚,卻在他被欺淩的時候神情嚴肅地站出來,想盡辦法幫他趕走那些愚蠢的霸淩者。
他看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究竟有什麼希冀。可在他看清她眼神的那一瞬間,一切又都瞬間破碎。
熟悉。
太熟悉了。
那種,既非喜愛,也無憐惜,隻有一種憐憫,以及一種似乎是在高高在上地俯視着,又似乎混雜着幾分悲憫的怪異的情感。
哈哈。
她也想當他的神明。
……
殘破的巷道當中,兩旁堆着許多沒有被清理幹淨的垃圾。垃圾上蒼蠅缭繞,還有許多帶着髒污痕迹的紙盒和其他廢品,隻等着那些生活更加窘迫的人們來翻找。
而巷道深處,有一個落差不算小的泥土坡。坡的旁邊,放着一個廢棄已久的鐵籠子。
籠子曾經的用處大概是用來關注巨型犬,隻是廢棄已久,連鎖都生了鏽。
“罪犯的兒子!”
幾個高大的男生嘻嘻哈哈地笑着,但緊接着臉上的表情又恢複了肅穆。他們好像是在模拟法庭上的嚴肅環境,幾個人一唱一和便給小野永志又定了個新的罪名。
他們的手腳也沒停下。兩個人的拳頭如同疾風驟雨般狠狠落下,至于其他人,則是在擡腳蓄力以後如同玩鬧、偏偏又無比狠毒地一腳一腳踹向小野永志。緊接着便是揪着少年的衣領,使盡渾身力氣把他的頭往那個鐵籠那壞掉的鎖上砸。
一下、兩下、三下……
與硬物相撞的響聲回蕩在巷道當中,這聲音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甚至産生了回音,不斷回旋、不斷疊加,仿佛形成了衆人的宣判。
沒有人聽見少年不算太大的悶哼聲和從唇角邊洩露出來低低的呻吟聲。
終于,那把鎖從一開始的還算牢固,變得一點點從腐朽的地方脫落下來。
鐵籠的鐵門能夠打開,少年也已經有些神志不清。
幾個高大的男生則表情嚴肅,合起作來一起将已經沒有多少力氣的少年推進了鐵籠裡。将籠子的門關起來,找來幾根鐵絲,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将籠門牢牢綁緊。
再一站起來,就能看到腳下的泥土坡。踢慣了足球的幾個男生對視而笑。
“我數三二一,我們一起出腳!”
關着小野永志的大鐵籠就這樣被從泥土坡上踢了下去。
眼前是一陣又一陣的黑斑。淤血和眼皮的腫脹導緻小野永志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他隻能感覺到身體塞着鐵籠在不斷地翻轉,下墜,痛覺幾近失靈,隻能勉強察覺到,好像在一股巨大的沖擊之下,鐵籠終于停止了反轉。
哦,原來已經滾到了最低點啊。
“都住手!”
耳朵聽到了一道悅耳的女聲。勉強眯起眼睛,才能模糊看到不遠處跑來的白色長裙的女孩。
森有紀。
他這一次的神明。
白裙女孩用向老師告狀、報警等各種手段威脅,終于讓那幾個男生離開。
她伸手,想打開綁在鐵籠上的鐵絲,可無論她怎麼掰扯,總都打不開。她似乎有些無助地哭了起來,最後隻能在地上找了塊尖銳的石頭,一遍又一遍砸向那些鐵絲。
即使她自己的雙手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
“咔哒。”
鐵絲終于松動,籠門終于打開,小野永志卻沒有力氣站起來再走出去。
他隻能跪着,跪着一步一步爬出去。膝蓋處褲子的布料已經被磨破,皮肉被地上的沙石刺破,在泥土地上暈染出一片紅色的痕迹,一片狼藉。
他終于爬出了籠門,然後——
像惡獸一般兇狠地抱住女孩,粗暴而又橫沖直撞地朝她吻了過去。
口中的血腥氣随着唇舌之間的糾纏沖撞過去,攻占城池,像是困獸最後的鬥争。
森有紀。
不要再讓我失望。
不然我怕,我會殺了你。
真的殺了你。
*
“那具女屍的身份已經确定了,是那句南師高中時期的同學,森有紀。兩個人之間……确實關系暧昧。”
“哎,你們說,如果他們真的是情侶,”年輕的青木警官又開始口無遮攔了,“不會是有人過來尋仇,然後這位森小姐給小野永志擋刀死掉了吧?”
“不要這樣調侃死者之間的關系。”吉澤警官撇了青木一眼,又開始皺眉了,有些嫌棄地後退兩步,試圖離青木遠一點。
“欸欸欸,師父,你咋還走遠了呢!”青木顯然沒有意會到吉澤警官的意圖,幾個小碎步又把自己挪回了吉澤警官的身邊,“我看電視劇裡都這麼演來着……”
說着,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綠川悠。
然而白發少年卻一點面子都沒有留給他,眼中的笑意幾乎可以說是涼薄:“問題是,誰給别人擋刀,會被捅那麼多刀?”
森有紀的胸口上可不是隻被插了一刀,她來來回回至少被捅了七八刀,皮肉外翻,甚至能看見骨骼的森白色。
行兇的人一看,就是直沖着她去的,并且很可能對她懷有極深的恨意。
畢竟,即使是在沖動之下,連捅數刀也證明了他們之間應當有着極深的感情。一般人就算是在情緒激動的情況下,在捅人第一刀、鮮血飛濺出來的那一瞬間,也應當冷靜不少。
連捅這麼多刀,如果不存在第三人的介入,就證明兩個人之間發生的故事一定不簡單。
綠川悠輕笑了一聲,略低下頭,白色碎發遮擋住了深紅的眼睛,神色晦暗不明。
往旁邊走上幾步,來到窗邊,朝稍遠處的樓下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個形色可疑的青年。
綠川悠這具身體雖然有很多坑人的地方,但視力卻是一等一的好。正常來說,這個距離就算不至于太遠,也很難看清太多細節,隻能模模糊糊看到有人在走動,但白發少年卻确确實實地将一切收入眼底,一清二楚。
青年身材勻稱,穿着一套郵差的衣服,還把帽檐壓得很低。他的背上背着一個比較小的包,看他的神色,還有幾分謹慎。他站在離案發這棟樓稍遠處的樓底下四處張望,又時不時分出幾縷目光看向旁邊一條小路——
而綠川悠知道,這條小路通往的,正是這個小區的一座矮牆。隻要翻越那座矮牆,就可以離開這個小區。
但他又遲遲沒有走上那條小路。他好像在猶豫着些什麼,或者說在試圖明确一些事情。
“找幾個人,抓住他。”綠川悠再次有些逾越地發号施令了起來。
旁邊幾個警察聽到他的話,為了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為了搞明白他們要抓的到底是誰,紛紛走到窗邊探出頭去。
而就在此時,那個青年的視線與他們交彙。
“迅速!”
剛才還一直站在旁邊沉默不語的吉澤警官突然命令道,催促的語氣帶有幾分嚴厲。
“是!”
衆警察趕緊應了一聲,轉頭便奪門而出,前去抓人。
而那青年也終于在短暫的愣怔中回神過來,把自己的帽檐壓得更低,轉頭就跑。
在他身前不遠處,有一些老年人正在帶着孩子玩耍,而他此時已經全然顧不了那麼多了,推開人群便瘋了似地往前狂奔。
……
“綠川同學,”被命令去抓人的警察們已經離開,看起來有些滑頭的吉澤警官突然笑眯眯道,“你作為報警的目擊者,也是警校的優秀學員,還有什麼其他指教嗎?”
這話聽起來有點像是發難。是對他之前的“發号施令”還是心有不滿嗎?
“其他指教?”白發少年也笑了,深紅的狐狸眼眯起,頗有幾分狡黠的意味,同時又仿佛勝券在握般自信,“讓其他前輩們去把森小姐的母親也請過來吧。”
“森夫人?”之前去調查森有紀的警察聞言也湊了過來,但看起來有些疑惑,“按理說,她的女兒死在了這起兇案當中,通知她是應該的。但是根據我之前的調查,這位夫人長期在另一個城市生活,要把她帶過來,恐怕不是這麼快就能辦到的事。”
聞言,白發少年臉上的笑意卻愈發明顯:“不。”
“森夫人,此刻一定就在這座城市中。”
“并且,就在我們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