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十四歲開始就盼望這一天了。
這一天,終于來了。
大獄陰暗潮濕,窗戶高懸,燭火昏暗,鐵鑄的牢籠纏繞着枷鎖,田诠一身囚衣坐在最末端的牢房裡,枯草粘在他的身上頭發上,佝偻着身軀背對着我,月光清泠泠地灑在他身上,頹敗又蒼涼。
我讓侍從們都下去,用指甲敲了敲牢門,喊道:“田内史。”
田诠身軀一震,并未回頭。我挑了個還算幹淨的闆凳坐下,撣撣手上的灰塵,笑道:“在牢中待了幾日,感覺如何?以前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今日?”
田诠猛然回頭,怒目而視:“姜毓卿,你别高興得太早。殺了我,你以為裴相會不知道你的企圖?你以為你還能在他面前裝模作樣地示弱?況且二公子為了幫你還搭上了性命,你就這麼對我們這麼對裴家!裴相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你以為你是誰,沒了你,滿朝文武有的是人想賴上裴開項。你以為你自己,你們田家有多重要?殺了你,裴開項非但不會要了我的命,他還會立馬找好下一家。
“就算裴開項看出來我不順從他又如何?他不照樣隻能扶持我?我們本來就是利益相連,隻要利益的鍊條夠長,我們再不待見彼此,也能一直相安無事,除非這根鍊條斷了。姜旻不待見他,諸侯王也不待見他,他要保全裴家在朝廷,在大齊的名聲,他想出兵讨賊破虜,為求名正言順,隻能與我結盟。他沒辦法。而你的死,他如今遠在天邊,更加沒辦法了。
“我知道這些田租肯定不止你一個人拿了,或許他裴開項口袋裡也不少。他若真想保你,早就一封書信寄給裴開岫讓他把你救出來了。但是現在所有人都想明哲保身,我不去找他們麻煩,不查到他們的頭上,他們就謝天謝地自己逃過一劫,哪還會節外生枝來救你呢?你啊,就是出頭鳥、替罪羊,撈的少,死的早。與虎謀皮,蠢貨一個。”
看着田诠愈來愈猙獰的臉,越罵心中越暢快,我仰天長歎一聲,多年來的郁結一下子纾解:“先帝與太後的死,你們是罪人;裴仲琊的死,你們也是罪人!還有韋莯,當年你說韋莯難産而死,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嗎?——她身懷六甲,看見你與庶母私通,被你活活打死。這一筆筆血債,我遲早要你們田家、裴家,全部還清。”
“我……我……”田诠瞳孔收縮又放大,兩股戰戰,牙齒哆哆嗦嗦,語不成句,“我……我沒有,至少先帝太後之死與我無關,還有……還有裴仲琊的事情和我也無關啊!二公子是自己要引開追兵這才失蹤的,怪不得别人啊!”
無名怒火從心底陡然竄上來:“怪不得别人!?若非他裴開項權欲熏心,又怎會做出囚君弑君之事!若非你們助纣為虐為虎作伥,又哪裡來的膽子害我母親!若無這樁樁件件,我和裴仲琊又何至于走到這一步!他又何至于去前線遊說!你們做了那麼多事,到頭來卻說跟自己都沒有關系?”
怒極反笑,我死死地盯着他:“我會讓你知道,這些事和你們有沒有關系。”
田诠仿佛是聽懂了我的言下之意,突然發了瘋似的爬過來,雙臂極力伸出鐵栅想要抓住我的衣袍:“你不許走,你不能走,你想要做什麼!你想要做什麼!我弟弟是你的夫君,你一個女人怎敢殺你的夫兄!你不是陛下,你不是皇上,你不可以!你不可以!”
我将衣袍一掀,不讓他碰到分毫,笑道:“我現在不是皇帝,并不代表以後不是。田議現在是驸馬,并不代表以後還是。就像你如今是活人,也不代表……你明天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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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诠死了。腰斬。正午時分于菜市口行刑。
聽說田沖與田議都沒有去親自殓屍,隻是叫家中的奴仆去收拾,放進棺材後便急急下葬了。
劉些劉勉清掃了一大批原治粟内史治下官員,我點名叫太倉令鄭遼留下,餘下随他們安排。
不多日,楚國韋氏來信——是韋莯的母親冉玄。自韋莯故去那年匆匆一面,我便再沒有見過她。那時的她尚不足四旬,卻一夜白頭,形容枯槁,猶如老妪。靈堂裡,哭聲、頌歌聲、禱祝聲,混亂不堪,隻有她靜靜地凝望着棺椁中蒼白無聲的女兒。
“太可憐了,不過是丈夫要納個妾,如此尋常之事有什麼好尋短見的呢?”
“所以說女人肚量要大點,說什麼宰相肚裡能撐船,我看女人的肚子裡才是要乘船呢。”
“田家,多富貴的人家,田大郎多好的前程啊。哎……可惜了可惜了……”
無人在意韋莯真正的死因,他們掩蓋了真相,把她包裝成一個妒婦、愚婦、怨婦,這樣她的死,她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有了合理的出口,無人再願意去深究。
可冉玄不信韋莯是自戕,以至于在這五年裡,人們開始把她當做瘋子——一個失去女兒的瘋母親。合情合理。
如今,她終于可以摘去這個無端扣在她的身上的枷鎖,将自己從五年前的光陰中解救出來。
楚國寄來的書信就短短一截書帛,我不過瞟一眼便能看完,卻是如何都放不下手,紙短情深,力透紙背——
“百求鬼神,終得因果。小女瞑目,老身無憾。但為殿下,肝腦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