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許多事情未能盡數告知,微臣先在此賠罪,一來小裴将軍在場不便多言,二來……是微臣與父親一緻的意思。但如今想想,不論是裴二郎的品行為人還是他在殿下您心中的重要程度,有些事……還是得讓您知曉。”
劉勉擡起頭,凝重又哀痛:“裴二郎并非與微臣分散逃生而失蹤,他……他是替微臣引開追兵才失蹤的。
“姜琰的人起先并不知道微臣也在廣陵。那日微臣與裴二郎同乘一車,忽遭行刺。我們棄車逃脫,裴二郎自覺是他自己害了我,便要替我引開刺客。他說我身上的東西更重要,我的身份也更重要,能替殿下您,替大齊解決更多更大的事情。而他……”劉勉停頓一瞬,“他覺得這樣很值得。”
燭火“哔啪”一聲跳躍,光影在我眼裡閃爍,劉勉的身影模模糊糊,聲音也模模糊糊。
“殿下雖已與裴二郎退婚斷絕來往,但這麼多年您與他的過往我們都看在眼裡。若要完全斬斷,我們亦知艱難……所以今早含糊其辭,是怕殿下傷心也是怕殿下對裴家有恻隐之心。
“殿下您是知道的,我們與裴家……終有殊死一搏。”
我麻木地動了動嘴唇,不知現在是哭還是笑:“那你還告訴我?”
“因為裴二郎裴公子。”劉勉望着我,“他是個真正的君子,我不願他的情義與志向蒙塵。這會讓我寝食難安。
“那日我們逃進一處山洞,他想出去替我引開刺客,我百思不得其解,問他為何要幫你。我們幫你是因為我們是親人,血濃于水,生生世世都綁在一起。可他不是,皇權亦不可能永遠活在裴家的威壓之下,如今相安無事,不過是互相需要。他是裴家子,甚至有了其他的婚配,卻還忤逆家族幫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曾經的情義嗎?
“殿下猜他說什麼?我當時聽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當年學宮與你一起讀書時,太傅講到周公吐哺、伊尹還政,君事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是以天下昌明、百姓安居樂業,無災無難,綿延百年。治世之臣輔佐明君才能帶領自己的國家走向更加輝煌燦爛的盛世。
“他想成為這樣的臣子,可在他短短的二十年生涯裡,他沒見到這樣的明君,相反的,弄臣權臣漸多,超綱混亂,君臣相害相殺、群臣黨派林立。大齊在外仍舊蒸蒸日上,可内裡的争鬥卻從未停止過。千裡之堤毀于蟻穴,他害怕。這與他以往所學所見的一切都相違背。那些權臣弄臣以前也是良臣忠臣,那如今的良臣忠臣日後也會變成權臣弄臣嗎?他覺得不應如此,也不該如此。”
“他是裴開項獨子,日後的裴家必定由他繼承要他壯大,他也勢必要走這條路,但是他說這條路他根本走不下去,裴家會毀在他手裡。不走,辜負父母族親;走,辜負君王自我。他曾寄希望于跟随你一同前往封地,做你的臣子與丈夫,但是這條路如今也沒可能了,他還是得照着裴開項給他的路子走。
“可是……後來你奪位了,你聯合了他的父親,取代了姜旻,做了這未央宮的主人。你給了他希望,你讓他看見了,他想要輔佐的明君的影子,果敢剛毅、冷靜決斷、審時度勢、明辨是非……他在你身上看見了所有的期許,他覺得他能在你身上實現抱負。幫你,既能走他想走的路,又能讓你走你想走的路,他想不到比這更加兩全其美的事情了。他曾經想要的一切,都在你這兒得到了。他……死而無憾。”
從長安到廣陵,兩山三水七城,他需要花上五天、十天、十五天甚至更久才能到達,而我也需要一月、兩月甚至更久才能重新見到他。
我能見到他嗎?好像不能了。可他們沒有找到他的人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是不是還有可能?他現在在哪裡?在山洞裡?在峽谷中?今年的冬季如此寒冷,江東素來濕寒,他那樣的身體能支撐下去嗎?他有沒有找到吃的東西?有沒有找到保暖的東西?他會生火嗎?他怎麼會生火?那他不得凍死了?
如果……如果他……他已經……那他現在又孤零零地躺在哪裡?有沒有動物會……
我頭疼欲裂,腦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下去。
破鏡重圓的穿天石還在我手中,可那個承諾會回來拿的人卻找不到了。
未央宮的雪沒有盡頭,廣明殿的燭火也燒不盡。
我們争吵、決裂、傷害,可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失去他,永久失去他。我還沒有做好準備,為什麼……為什麼這天就突然降臨了?
面頰冰涼,擦了又濕,濕了又擦。
他就是個傻子。人人都說他聰明,可他就是個傻子!大傻子!又倔又蠢的病秧子!書呆子!妄想我永遠記得他?妄想以此讓所有人都銘記他懷念他?
不會!不會!不會!或許别人會,可是我永遠不會!我才不會!
這些東西隻會成為我連根拔起裴家根基的利器,讓他成為裴家生生世世衆矢之的,成為喪家之犬!
我才不要記得他!我才不要傷心愧疚!我不要!
大齊的黎明在大雪停止之時來到,一縷慘淡的白光透過半開的窗戶照進殿中。宦官催更的聲音由遠及近,侍女們端着衣裳首飾來扣門,百官磷林馬車使斤宮門等待着我上朝。
一切都還和曾經一樣,什麼都和從前一樣。
世間永遠有人在離别,在世間之事永遠不停歇。不管是誰,一切如常。
所有人都低着頭不看我。我淨面擦幹,侍女将鏡子擡到我眼前。鏡中人雙眼紅腫,滄桑疲憊,一雙眼眸沉郁哀傷,沒有絲毫光彩。
一切如常。
可我知道,什麼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