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瞥了她一眼,她立即噤聲,唯唯諾諾:“還請殿下,聽奴婢一言。”
我示意萱萱先去宣政殿告病假,自己和宋君若一同留在廣明殿聽聽這個小女子到底要講什麼。
“肖溪,在溫室殿當值不過一月吧?”
肖溪身形一抖:“是……奴婢原先是上林苑侍花的。一月前被陛下調用到溫室殿服侍。”
“我在太後祭典上也看見你了,能去祭典上侍奉祭祀的人都要由陛下親自過目,我也看過那份名單,你是陛下後來加上去的。看來你服侍得陛下很舒心。”
肖溪道:“是陛下擡愛。”
“他擡愛你,你又要怎麼對他呢?”
肖溪胸膛上下起伏,像是下定了決心:“奴婢就是感念陛下厚愛,不想陛下犯錯,所以才想對殿下如實相告,望殿下勸導陛下,讓他不要做出錯事。”
“小小奴婢,怎知帝王何對何錯?”
“奴婢愚鈍,隻知此事茲事體大,因緣巧合得知,不敢擅專。殿下多謀善斷,阖宮上下皆仰仗殿下才能安定有序,是以來此請求殿下裁奪。”
我看着肖溪,她眼觀鼻鼻觀心,低眉順眼,溫順乖巧。可這人若是真乖巧,就不會大清早在廣明殿外堵我了。
我笑了笑:“且說來聽聽吧。”
“陛下與李思沖密謀,要将裴相殺死在溫室殿。”
我心頭一跳,與宋君若面面相觑,又質問:“殺死?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一個年近五十的閹人,去殺一個征戰沙發多年的大将軍?你讓我怎麼相信?”
“用迷香。”肖溪雙手将一個紙包奉上,宋君若上前一步接過,并不給我,直接打開聞了聞。
我一把奪過:“什麼東西都要聞!”
宋君若有些恍惚地搖了搖頭,撐着腦袋:“藥勁有點大……”
我沒好氣地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阿芙蓉,奴婢從陛下房中偷出來的。陛下問内廷拿了那麼一小瓶。”肖溪比劃着一指高的瓶子。
阿芙蓉——西域、暹羅諸國每年進貢最多不過三百斤,說是有安神鎮痛之效,多服用亦有飄飄升仙之感,極易上瘾。若是服用過多,死在夢中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蹙眉看着肖溪:“你如何知曉此事?”
“奴婢……”肖溪面頰微微泛紅,欲言又止。
“你都豁出去來我廣明殿了,還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難道有些事情,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
肖溪咬着下唇,擡起眼睛怯怯地看着我:“天降恩寵,讓奴婢得陛下喜愛寵幸。一日夜間,奴婢半夢半醒,聽見帳外陛下與李内侍交談,說的便是此事。”
本以為李思沖隻是一個挑撥離間的小人,不承想有如此大的野心與膽量,竟想殺了裴開項。隻恨他心比天高,卻不會審時度勢,若是他再聰明點,未必不可能成為勤王功臣。
隻是如今,隻能用他的命來成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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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裡的荷花開了,方才散朝,我便邀請裴開項來遊船一叙。
惠風和暢,高陽不驕,紅蓮碧葉連天、畫舫上絲竹悅耳,佳肴美馔陳列。裴開項姗姗來遲,走進畫舫時還穿着朝服。久經沙場使他不論何時周身都帶着凜冽迫人的威壓與殺伐氣。眼角的傷痕從眉尾延伸至鬓角,裴仲琊說那是他父親第一次上戰場時受的傷,險些被人劈開了腦袋。如今裴開項年近五旬,但身形依舊魁梧挺拔,諒是我七尺五的個子站他面前,都難免有些氣弱——他這樣的人到底是怎麼養出裴仲琊這樣的兒子的呢?
我起身向他行禮,畢恭畢敬:“裴相。”
裴開項拂袍落座,脫下官帽,眼睛掃視了一圈菜肴侍從,這才擡眼看我。
我朝他微微一笑,招呼萱萱小蠻給裴開項斟酒:“今日有事請教裴相,實在叨擾,本宮在此略備薄酒,還請裴相賞臉。萱萱端着的是西域進貢的葡萄佳釀,與我們齊國的酒不同,自帶一股酸甜味;小蠻端着的是暹羅進貢的松香酒,用了當地特有的香料釀制而成,味甘,飲後留香。裴相想要喝哪一種?”
裴開項看着兩壇酒,輕笑一聲:“殿下的酒必定是瓊漿玉液,隻是微臣四處征戰,喝慣了清湯寡水,怕是喝不下殿下的酒。”
我擡手拂退衆人,起身走到裴開項身邊各斟了兩杯給他:“本宮殿裡的酒自然是好酒,好酒不可辜負,自然得配懂它欣賞它,與之契合之人。裴相四處征伐,為大齊立下汗馬功勞,必定也是博覽天下,無所不知的,區區兩杯酒,如何喝不得呢?”
“就怕這外邦進貢的酒中有什麼别的東西。”
“若真是有别的東西,裴相又如何喝不出來?即便是喝下去了,又如何解決不了呢?”
“這酒是陛下賞賜給殿下的?”
“非也,是先皇特意留給本宮的,本宮窖藏多年一直不舍得拿出來。如今先皇太後逝世,陛下年幼,政務龐雜,全賴裴相一力支撐,本宮自然要代替陛下好好感謝裴相。日後内政外政,本宮都能為裴相、陛下出力一份,以解國憂。”
裴開項看着面前的酒爵,眉頭微蹙,若有所思。我走近幾步,組玉佩叮鈴晃動,裴開項視線斜了斜,落在我的臉上。
我将酒爵推進幾寸:“五王狼子野心,裴相也想師出有名吧?”
裴開項冷笑:“黃毛小兒,有沒有他,這五王我都殺得!”
“本宮也曾将希望寄托于陛下,奈何父王母後早逝,陛下心有郁結、疾病纏身,又遭奸人挑唆,對您猜忌頗多,實在辜負您一番苦心。本宮已命人徹查,找出奸人,還裴相一個公道清白。”
裴開項沒說話,用銳利的眼神審視着我。
我端起另一酒爵,雙手一敬:“陛下無知無能,難與裴相共謀大事,但本宮可以。裴相想要的,本宮都能給你。”我帶着孤注一擲的勇氣飲盡杯中酒,葡萄酒流入喉嚨,腹中冰涼,腦子卻燒得有些熱。
裴開項望着我的臉,深潭一般的眼睛好似能看穿我的一切僞裝與恐懼。心中發毛,又隐隐擔憂——裴開項是最自負,最不屑與我們為伍的。他可能想過千百次如何廢了我們,都不可能想一次如何輔佐我們。他手握重兵、黨羽廣布、氏族強盛,這樣的人會答應我的結盟嗎?還是将我的話當做癡人說夢抛出腦後,想起來時便和自己的幕僚們嘲笑調侃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