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怨言。”裴仲琊彎腰替我脫去絲履,“于他們而言,可能全家的前程更為重要吧。”
我冷笑:“可她去做那樣的事情難道不是他們默許的嗎?甚至都有可能是他們指使的,田家主母……就隻是個出頭鳥和替罪羊……”
“所以我告訴過你,田家沒一個好東西。田诠曾經做過什麼事你比我更清楚,田議……暫且不提,田沖對結發妻子都能如此狠毒,教導出來的兒子,又能有多良善?”
“那你呢?”我笑了,“裴開項這樣的父親教出來的兒子,會是善良的嗎?”
“你覺得我和我父親像嗎?”他認真地望着我,自問自答,“一點兒都不像,你小時候就跟我說過了。你還說,裴家世代行伍,怎麼會出了我這麼一個病秧子。你說完以後我就又生病了,吓得你立馬來找我賠罪,說以後去上林苑騎馬都帶我……”
“我忘記了。”
他仍舊不停:“全都忘記了嗎?正月二十一,穿天節,我生辰,你自己下廚,你還送我穿天石……”
“不是已經被我砸碎了嗎?碎了就不作數了。”
他不再說話,我不忍看他面上的神情,滾進被子裡,悶悶道,“什麼都不作數了。”
周遭良久的安靜,隻有裴仲琊綿長又顫抖的呼吸聲。心髒隐隐發酸,我抹了抹眼角,逼迫自己睡覺。
身邊的床榻陷了下去,一雙溫暖的手臂掀開被子,環上我腰際,似有若無的氣息拂在後頸,長發掃過脖頸,他半撐着身子,将兩人都籠罩于殷紅色的被子下,在我的眼尾烙下一個吻,輕聲道:“睡吧。”
眼淚又要出來了。我掙紮着從他的懷抱裡出來,背後的人卻突然咳嗽起來,我身體一僵,詢問呼之欲出卻被我咽回口中,取而代之的是刻薄的埋怨:“生病了就回去吃藥,别傳給我。”
裴仲琊沒有說話,仍舊抱着我,在我的發間深深地嗅了一口:“明早回家就吃,明早就吃。”
他微涼的呼吸均勻地打在我的後腦勺,我忍不住問道:“傷寒還沒好?”
裴仲琊緊了緊懷抱,不知是埋怨還是委屈:“那次淋雨淋了太久,寒氣入體又憂思過甚。我本就有病根,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所以好得慢……”
我伸手到後面探了探他的額頭——還好不燙。
心中舒了一口氣,裴仲琊得寸進尺又湊近幾分,喃喃似呓語:“你那時真是好狠的心……把我丢在殿外,看我淋雨,你都不出來瞧我一眼。甚至還把……還把穿天石扔出來,砸碎了……”
那時父親暴斃,母親難産而死,徒留下我與姜旻二人面對滿朝大臣和權勢滔天裴開項。我隻覺我的天都塌了,身邊所有人都能輕而易舉地隻我們于死地——尤其是裴開項。
我厭惡恐懼所有與裴家有瓜葛的人,包括我的未婚夫——裴仲琊。
我九歲與他相識,十二歲與他訂婚,若非橫遭突變,我本該在去年就與他完婚,做一對前朝後宮,包括我自己都滿意的夫妻。
但是裴開項改變了這一切,他将自己扶植的皇帝幽禁逼瘋廢黜,縱使手下毒害太後,改變了我所有的人生。我又如何能容忍他的兒子成為我的共枕之人?
我悔婚了。
裴仲琊冒着大雨進宮,在我廣明殿前從白天站到黑夜,而我就在殿内床榻上一直哭一直哭。
他騙了我,他騙了我!
他肯定什麼都知道,卻半點不肯告訴我!他是裴開項的幫兇,是騙子。騙走了我所有的愛戀與信任,到頭來還要惺惺作态,将自己扮作受害者。
外面有人要将他拖走,說公主不會回頭了。
裴仲琊大聲喊我的名字,仿佛利刃一下又一下插進我的心裡。
我淚流滿面,決然下榻,從幾案上拿過穿天石佩就丢了出去。
那本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隻不過是漢江旁随意可撿的一塊破石頭,什麼神女解佩,什麼漢有遊女,不過都是虛情假意,那這塊石頭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穿天石碎了。
我在殿内聽得清清楚楚,外頭再沒人說話,隻有滂沱的大雨和呼嘯的狂風。
裴開項艱難地彎腰撿起碎裂的石塊,僵在原地,良久終于在衆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朝宮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