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又要吵起來,姜旻嘴一癟,不再說話,轉身去内殿看奏書了。
他越來越叛逆了。又或者說不是叛逆,身為帝王,他有自己的主見,有自己的思想是應該的。他必須長出豐滿的羽翼與聰敏的頭腦去治理這個國家,去庇佑他的百姓,可他的路真的走對了嗎?真的能走對嗎?
十一歲。
我在心中反複咀嚼着這個年齡。
十一歲的我已是齊國開國以來唯一一個擁有三處湯沐邑的公主,十一歲的裴仲琊于父親壽宴作《東風賦》一時之間引得長安絲絹貴甚黃金,就連宋君若在他這個年紀都能夠在上林苑跑馬兩夜射殺為患已久狼王。
可姜旻呢?
我望着姜旻漸行漸遠的背影,若有所思。
-
萱萱已在偏殿等我良久,我甫一進去,她便拉着我的手走到内裡——一個老婦人一身傩衣,滿臉焦急緊張,看見我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殿下——”
我瞥了她一眼,繞過她坐到堂上,斜倚着憑幾。萱萱遞上戶籍:“殿下,此人名叫崔碩,長安宣陽人,五十有六。丈夫李或,長安灤橋人,是個鐵匠,二人育有二子一女,三孫一曾孫。兩個兒子,一名李默,一名李軒,李默自小不學無術,如今在宣陽裡當裡監門,李軒則在長安灤橋序作先生。”
我草草過了一眼戶籍:“女兒呢?”
“女兒嫁到了右扶風,前幾年病逝了。”
崔碩跪在堂下隐隐發抖,根本不敢擡頭看我。
我将戶籍遞還給萱萱,笑得溫和:“您别怕,找您來,隻為了問幾件事。您若知曉,就如實禀明,若不知,我自會送您回去。”
崔碩連連磕頭:“奴必定知無不言!”
“你是長安數一數二的老穩婆了,城中多少貴眷生子都是您接生的。半年前,太後難産您也是進宮幫了忙的,對嗎?”
“是是是!老奴記得!老奴……老奴當時被連夜接進宮,說是要給太後娘娘接生……可是,可是等老奴趕到的時候,娘娘的孩子……孩子已經保不住了呀!血、血流了一地,整張榻都是血,被子也都是血,好多人圍着娘娘,老奴……老奴根本擠不進去!”
“當時在場的還有誰?你還記得嗎?”
“老奴……老奴不知道啊!老奴就是條賤命!生平第一次進宮就是那時,如何能認得貴人!”
“他們但是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記得多少說多少。”
崔碩手指緊緊絞在一起,攢眉蹙額,冷汗從額上涔涔而下:“有……好像有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老奴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見了她!這裡,眼下這裡有顆痣!”
是蔡姬!
“她怎麼了?”
“當時長樂宮人太多,老奴隻能待在角落。隻看見一個老嬷嬷将那個女人從裡頭招了出來,那女人手上還拿着什麼東西。”
“是什麼?”
“好像……好像是一個瓷瓶。”
“那個老嬷嬷長什麼樣子?”
“看上去足有五十多歲,身量不高,就……就這麼高。”崔碩在自己身邊比劃一通,“但是穿着很得體,脖子上還挂着玉飾,頭上也有,說話做事很利索也很威嚴。當時所有人都亂糟糟的,隻有她們兩個最鎮靜,老奴還以為是什麼厲害角色,這樣毫無慌亂……”
父親駕崩時,誰也沒想到母親肚子裡還會有一個遺腹子。母親就這樣肚子裡懷一個,一手牽一個,将姜旻送上了皇位,把我變成了長公主。她是那麼一個堅強、果斷、機警的女人,她能夠用她的智慧、用她的手腕去掌舵大齊前進的方向。她那麼愛我,臨到死都要抓着我的手告訴我她最愛我,最後卻因為孩子、因為陰謀死在了産床上。
“我知道了……”我朝着崔碩擺擺手,“萱萱,給崔婆五金,送她全家去雍丘。”
“是。”萱萱說着就要拉起崔碩。
崔碩惶恐不安:“為什麼要去雍丘?殿下……老奴所言句句屬實啊殿下!”
“我知道,就因為你說的是實話,我才要送你出長安。我九歲封雍丘公主,雍丘是我第一處湯沐邑,你們去那邊,我會叫人保護好你們。往後得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我保你們一世無虞。前塵往事盡數忘卻,而後種種不必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