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發瘋崩潰的男子,蓦地跪倒在地面,一線日光穿過狹小的窗格裡,卻照耀不到他身上。
男子絕望地嚎啕,顫抖在他心尖,除了抱歉雲程再也說不出别的話。
驟然失去高堂妻女,痛楚如山頃,幾乎要壓彎他頂天立地的脊梁。
他悲憤,他怨恨,卻不知将滿腔的情緒宣洩給誰,于是他找上了修士。
可他心中如何不清楚,這些修士一直在幫助他們,沒有什麼錯。
眼下,聽着兩個年輕人彎腰低頭向他道歉,他心裡并沒有好受一點,鑽心的刀子向着更深處挖去。
太痛了,太痛了。
死了是不是就不會這麼痛了?誰不是就可以一家人團聚了?
男人佝偻地倒在地面上,眼前開始浮現各種景象:春日裡,妻子在樹下縫補他的衣服;爹在院子開辟了一塊地正往裡撒種;娘在一旁澆水;女兒蹦蹦跳跳,迎接他回家,高興地撲倒他懷裡向他撒嬌,脆生生地問他有沒有帶糖。
男擡指刮了下女兒的小巧的鼻子,寵溺地笑了笑:“有的小饞貓,等爹卸下包袱好不好?”
“好!爹爹辛苦啦!”
妻子嗔怪他:“又給她帶糖,上次還嚷着牙疼呢。”
“這次我看着,定不讓她多吃了!”母親舀起一瓢水撒在地面上,和女兒交代:“囡囡聽到啰?”
女兒俏皮道:“聽到啦!兩隻耳朵都聽到啦!”
這一切對于外界不過轉息,男人在這樣平常幸福的幻象中咽了氣。
很快粗布衫一松,他變成一具枯屍。
那麼迅速,甚至雲程和之爾都來不及出手幹預。
他們久久立在窗前,隔着牆,凝視着又一條生命的消亡。
不知過了多久,雲程聽見一道很沉很沉的歎息聲,是垂垂老矣的粗啞,帶着認命的灰意:“你們走吧。”
雲程偏過頭,左邊房屋的木門縫隙裡一雙渾濁的、平靜的眼正望着他們:“以後也不用再來了。”
“我們這個院子活下來的人都沒有親人了,孤零零的,就像一根野草,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張山今天起碼是笑着走的,要是我能再看一眼我家的臭婆娘,死我也是願意的。”
老人漾出一個充滿褶皺的笑,語氣平和甯靜:“走吧,都走吧。去救那些值得救的人,我們這些老家夥,早就心死了,活不活的,沒什麼區别。”
雲程心中震蕩,他環顧四方,這個院子住着的大多數都是孤家寡人。
此刻他們面如枯槁,眼裡沒有多餘的情緒。
“誰說的?”反問刺破死水一樣的氛圍,之爾走到那扇門前,低下頭眉心擰緊,聲音低沙啞:“你們不想看到真相嗎?”
“請你們等一等,再耐心等上一等。我發誓,定會找到真兇,還所有死者一個公道。你們的親人、朋友、愛人,不能白死。若想地底的生靈安息,必須要用仇人的血來祭奠亡靈。”
“我們不會放棄,也懇求你們不要放棄。和我們一起活着,睜大雙眼等着那一天到來。”
替換的修士重新帶着幾籠飯盒走了過來,見到幾人對峙的模樣,停在外面,沒有貿然走進。
之爾沒有轉身就已經感知到身後的動靜,他微微側身,讓屋内的老人得以看清外面的情況,沉默繼續蔓延。
修士将手中的飯盒平放在地上,有些無所适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給我吧。”聲音粗粝得如砂紙摩擦,老人緩緩擡起松弛的眼皮,眼中微茫似油燈那一點最後的火星子:“我老頭子就等着那一天來!”
換班的修士完成小院的送飯任務,匆匆前往下一家。
雲程和之爾在街道上七拐八繞,一面巡檢,一面回天武宗。
經過一間商鋪時,兩人默契地停下了腳步。
雲程搓了搓臉,揉掉疲累與郁色,與神色柔和的之爾一同靠近門楹。
之爾在門楹上敲了五下,每次間隔兩秒。
推拉窗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兩雙圓溜溜黑葡萄一樣的眼出現在窗縫裡,瞅見來人的面容頓時彎成月牙:“仙人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