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其他三人還沒起，兩人安靜坐着，常銘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蛋糕，速度異常慢。

這一次不用昧着良心誇，是真的好吃，比他之前吃過的所有蛋糕都好吃。更驚喜的是，這麼一小塊，裡頭卻富有乾坤。

一開始，吃到的是雞蛋和玉米的香甜，還夾雜着百香果的香氣。後來慢慢變成了栗子的味道，濃厚而細膩。吃着吃着，舌尖上又多了香草和巧克力的味道，很淡卻很悠長。再然後是濃郁的奶香味，帶着清新的檸檬，偶爾還能吃到燕麥和堅果，純而不膩，香而不油，入口即化，回味無窮。最後什麼都吃完了，喝一口水發現還有茶葉的清涼和茉莉的花香彌留。

常銘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眼神在空盒上停留片刻，才用紙巾擦了擦嘴。難得一見的情緒外露。施宇看着，眼裡盡是笑容。可笑着笑着，隻剩下心疼。

如果能早些年給他做蛋糕，就好了；如果他現在能想吃什麼吃什麼，就好了。

施宇的傷感沒能持續多久，隻見常銘背上書包出門。原以為又将是在圖書館度過的一天，可出了宿舍，常銘卻往校門口方向走去。施宇剛想提醒他，圖書館在那邊。

仔細一看常銘裝扮，連忙将話咽回肚子裡。

平時圖書館和宿舍均有暖氣，所以常銘穿得并不厚。但今天常銘卻難得穿了施宇送他的羽絨服，還換下開膠的帆布鞋，穿着施宇同款馬丁靴。雙肩包也比平時癟一些，形狀不像是課本。

難道常銘要找個地方過生日？施宇下意識否定，但那點期待已經悄悄爬滿面容。腳下的厚雪都降低不了他奔跑的速度，待追上常銘，施宇興奮地問：“去哪兒玩？”

常銘沒回答他，神情看似對要去的地方很是向往。施宇越發期待，積極道：“帶我？”

常銘沒拒絕，施宇知道這是答應了，屁颠屁颠地跟去了公交站。

大雪天，沒幾個人出門，也不用排隊，兩人上了首班車，一坐半小時。下車，換乘，又是一小時。再下車，再換乘，半個小時又過去了。随着眼前的景象越來越熟悉，施宇心底莫名湧現一股壯烈感。直到看見蜿蜒曲折的長城，施宇終于知道了常銘想玩的地方。

大雪天，過生日，爬長城。

這樣的搭配，還真是前無古人。

難怪施宇一路上沒猜出終點站，作為地地道道的皇城人，這種成為旅遊景點的曆史名迹，對他們而言毫無吸引力。大概也就小時候學校春遊秋遊來過，長大後不愛排隊的施大少更不會來湊熱鬧。

受天氣影響，長城上今天的遊客寥寥無幾，可見衆人皆知難而退。偏有這猛士，不畏寒冷，要迎難而上。

施宇将長腿從積雪中拔出，拍拍褲子上帶出的雪，做最後的掙紮：“真爬？”

“嗯！”

施宇從這個字裡聽出了常銘的好心情，再看長城，也隻剩下堅定：“好。”

這長城的台階，爬過的人都知道每一坎都很高，整體很陡，稍不小心，就可能摔下去。常銘沒扶牆，施宇隻好落後他一個台階。爬完兩段，常銘終于回頭看了眼施宇，眼裡有疑惑。

施宇已經學會隐藏真實想法，道：“踩你的腳印，就不會滑倒。”

常銘沒說話，轉身繼續爬，隻是偶爾低頭，看到身後的衣擺時，嘴角不自覺上揚，腳步也更穩當了些。

一路隻有踏雪的聲音，越往上風勢越猛。半個小時前，施宇已經幫常銘戴上了羽絨服的帽子，拉鍊也拉到頂，捂得嚴嚴實實，但在到達北七台時，常銘的臉還是被吹得發青。施宇一緊張，伸手拉住了常銘，嚴肅道：“不能再往上爬了。”

常銘喘了會兒，任由施宇扶着自己，直到平穩好呼吸才掙脫。他慢慢走到牆邊，看着白雪皚皚的山林，緩緩閉上眼。

靜聽風聲呼嘯，輕撫泥濘秦磚。

一瞬間，仿佛魂穿曆史，跟着這古長城見證朝代更疊，殺戮遍野。置身曆史的長河，體會個體的可有可無。在長城的壯闊裡，感受自身的輕如蝼蟻。

生命，有了對比，更加無足輕重。

再睜開眼，皆是豁然。

淡泊生死的笑容，搖搖欲墜的身形。

施宇的心不由一揪，猛然将常銘拉入懷中，緊緊摟住，生怕一松手這個人就消失在這片白雪裡。

“你在想什麼？在想什麼……”

施宇的聲音透着些許顫抖，也許是凍的，也許是吓的。

溫暖的熱度沖散了常銘身上的死氣，他垂下頭，輕輕地靠在了施宇肩膀上。

像一隻剛出生的雛鳥，找到了依靠。

每年生日他都想将生命還給孫梅芸和常德盛，可這世間或多或少有他難以釋懷的東西。正是這些羁絆，讓他必須對這份生命心懷感激。而這份感激，是多少錢都無法抵消的。

想活着，就永遠欠債，生日于他來言是煎熬又矛盾的一天。

過去的十七年，他的牽絆隻有常笙，欠下的也并不多。可在十七歲的下半年，他的心門不受控制地打開。往裡多裝了一個人，多裝了一些事。

生活有了波瀾，生命也有了重量。

上天似乎在惱他的出爾反爾，為了懲罰他，讓病魔降臨。就在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真的想将生命歸還，歸還給父母，歸還給逃不脫的命運，任性地讓所有負債被大雪掩埋。

但這個人把他拉回來了，讓他重新感受生命的溫度。

人心果真是貪婪的，擁抱了溫暖，他再也沒勇氣撲向冰寒。

雪漸漸停了，常銘推開施宇，拍淨袖口，淡淡道：“走吧。”

“等等。”

施宇再次拉住他，常銘看向他時，神情有了熟悉的不耐煩。施宇放了心，撒手笑道：“許個願望。”

常銘怪異地看了他一眼，難掩嫌棄道：“你是小女生嗎？到哪兒都許願。”

“我是。”

施少女沒羞沒臊地認下，常銘被逗得一笑。施宇見狀，直接扮起新看的學習教材裡面的夾子音女主。雙手捧着手機，湊到常銘跟前，嗲聲嗲氣道：“哥哥，哥哥，你長這麼好看，我可以和你拍張照嗎？”

常銘憋着笑，推開他的臉，道：“不好意思，哥哥沒你這大隻的妹妹。”

“哎哎哎……”

施宇誇張地往後仰，常銘吓得趕緊将人往回拽，施宇趁機貼上去，“咔嚓”一聲，畫面定格。

照片裡的兩個少年，一個驚惶失措，滿眼擔心地看着另一個。被看着的那個滿臉得逞的壞笑，眼裡也隻此一人。兩人身後是青白相間的石磚，石磚背後是白雪皚皚的京城。對他們而言，卻是：

遼遼天地間，一人抵萬千。

青蔥年少時，一眼值萬年。

施宇滿意地欣賞着照片，常銘已經甩開他的手，站回了長城邊。施宇還有點擔心，但當常銘取下帽子，眼裡倒映出青石白雪時，施宇的嘴角也跟着他揚了起來。

到這時，他才專心地看了一會兒長城上的景色，但也隻一會兒，因為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旁邊人吸引。

着白衣的常銘，像水墨畫中隐世之人，仙風道骨，遺世獨立，不染纖塵，不流世俗。

“咔嚓。”

施宇想用這滾滾紅塵留住他。

如他所願，常銘看了過來，施宇笑嘻嘻地向他伸出手。

“哥哥，下長城我害怕，哥哥牽着我吧！”

常銘冷漠地拍下他的手，“少學點亂七八糟的。”

施宇虛心接納老師的教誨，同時不忘擡起手。常銘看着他，無奈笑了，良久，才将手搭了上去。施宇緊緊握着，之後下長城全程都沒松開。

到宿舍樓下時，天已經黑了。

“你回去吧。”常銘第三次催道。

“我回去，你今晚不能再去圖書館。”施宇第三次強調。

“知道了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