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闌音笑着,輕輕地一個歎息,“我一直知道是你。”
随後,玉闌音就感覺自己被一雙堅硬又滾燙的手臂環抱住了。
“對不起……”溫卓喃喃道,“讓你一個人等太久了,對不起,闌音……”
玉闌音比溫卓矮一些,仰着頭,下巴輕輕地靠在溫卓的肩膀上。
“沒事。”半晌,他輕輕地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不久。”
現世。
屢屢受到迫害的善玄這次總算是提高了警惕,從頭到尾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可算是沒再被從天而降的溫卓吓一跳。
他抱臂,上上下下打量着喜上眉梢的溫卓,“喲,這回還挺快。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溫卓臉上的喜色不遮不掩,“嗯。”
似乎是有所感應特地來佐證似的,溫卓話音将落,床榻之上高燒不退昏迷多日了的玉闌音便有了反應。
他床榻外側的手臂微微一動。
善玄迅速捕捉到了這個動靜。
他不由地大喜,毫不吝啬地對着溫卓豎起了一個大拇指,“不愧是我的好師弟!”
溫卓連忙上前,俯下身來摸了摸玉闌音的額頭。
嗯,退燒了。
他總算是放下了心來,這才朝善玄客客氣氣一拱手,“師兄過獎。”
此時攏虛的情況不比玉闌音好多少,這幾日的他活像是瞬間蒼老了一萬歲。
身體本就欠佳,如今傷了心神,惡化得更加迅速。
玉闌音蘇醒後,稍加修養了半日,一聽說攏虛病倒了,也顧不上自己殘破的身體,趕忙前來探望。
“……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老啦……”
攏虛躺在床上,咳得肺都要出來了,“還麻煩真人你跑着一趟……”
雖然美其名曰“探望”,但是玉闌音來到此處後,其實也隻是安靜地坐在他的床邊,連開口的次數都很少。
這兩人,年紀一個比一個大,臉色一個賽一個的烏青,打眼一看都分不清哪位才是真病号。
玉闌音垂着眸子,搖了搖頭。
“怪我,攏虛。是我撺掇他随我出去,卻沒能把他全須全尾地帶回來……”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都怪我。”
對着攏虛,元宿央的父親,玉闌音終于第一次剝開胸膛,袒露出胸口的那塊巨石。
盡管這并不能讓他的愧疚減少分毫。他甚至想要攏虛狠狠地指着他痛罵他一頓,也好過現在的煎熬。
攏虛這段時日消瘦了太多。
原本胖得和充氣了似的臉如今反倒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日比一日幹癟。
“真人你這話可真是……讓我情何以堪。”
他眼眶深深地凹陷着,聲音也晦澀難聞,“不瞞真人,從小算命先生給我蔔的命相便是‘血光兇相,克親克友,命硬福薄’。我原本是不信的。”
“真人啊……北晔這劍宗之地不比你們南澤,我們這地界,刀光劍影,打打殺殺,權利和地位的高椅,那都是人血人肉堆起來的啊。我背負着玄天門走到今天,我真的……做了太多孽了,我做了無數昧良心的事,殺了無數無辜的人。”
攏虛苦笑,“一開始我良心也疼,那時候我勸我自己,這是我不得不做的,我不能心軟。可是這麼多年,這話說多了……心就真的硬了。”
玉闌音沒說話,隻靜靜地聽着。
“當我發現我沉迷草菅人命的滔天權利的時候,已經晚了啊。”
攏虛深陷的眼窩似乎有淚光閃爍,“那時候,宿央已經戰戰兢兢地長大了,我隻能努力地用我餘下的時間盡力地對他好一些,我想彌補……我并不隻是為了托付玄天門,真人,我隻是……想見見他,我隻是想奢求他原諒我,哪怕隻是和我說說話。可是現在……”
“怪我啊,真人,怪我。”攏虛道,“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玉闌音對此并沒有搭話。
他隻是輕輕地擡起頭來,問道:“不過,攏虛,宿央走後,這玄天門下一任掌門……”
“玄天門下也有幾個有本事的小輩,心性……都比我強,交給他們我也是放心的。”
攏虛歎了口氣擺擺手,但似乎對此不甚在意,“不過,元某的确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講。”
玉闌音颔首,“但說無妨。”
“若是真的到了那時候,若玄天門有難……還望真人看在元某和宿央的面子上,照拂玄天門一二。”
攏虛說着就要起身同玉闌音行禮,卻被玉闌音輕輕按下了。
“你我多年交情,宿央……又救我一命。此後玄天門有如十方宗,玉某說到做到。”
玉闌音的聲音溫和卻平穩,卻讓人不由地安心。
攏虛說不出話來,他隻顫抖着,感激地緊緊握着玉闌音細弱的手腕。
元宿央的葬禮結束已久,十方宗前來的吊唁之人早已先後離去,回到了十方宗。
玉闌音和溫卓在玄天門待滿到頭七,這才同攏虛知會一聲,道了别。
可是回到十方宗不過三日,玄天門便再度傳來了消息——
玄天門掌門,攏虛,昨夜仙逝了。
依照攏虛臨終的遺言,玄天門掌門門下關門弟子泓繼,繼任掌門之位,主辦前掌門攏虛葬禮一事。
掌門與少掌門先後去世,玄天門上下齊悼,不得穿華服,不得吃葷腥,居喪一月。
玉闌音對泓繼有印象,那時候他才七八歲的樣子,是個喜歡跟在攏虛屁股後面的小古闆。
在去玄天門的路上,他想,當時的小孩子……如今大概是百歲有餘,定是成了大孩子了。
可是真到了玄天門喪禮上,玉闌音眯着眼睛往面前高台之上看去。
待看清那身穿鴉青喪服身材修長的人至中年的端正男子,他不由地一怔。
哦,原來已經長這麼大了。
玉闌音跟在排着隊伍的人群之後。
等輪到了他,他輕輕地往棺材裡的攏虛胸口上放了一束百合。
他的目光在攏虛身上停頓一瞬。
原來我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