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玉府上上下下千号人,但是府上的男丁實在是很不興旺,小一輩裡便隻有玉關山、玉懷筝、玉闌音三個小子。
溫卓聽見那勞什子小公子把二公子胳膊打斷了的消息,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聾了還是瘋了。
不過這時候也顧不上這些,溫卓腳底下踩風踩得像風火輪,馬不停蹄地來到了玉府正殿。
正殿裡這時候已經鬧成了一鍋粥。
溫卓仗着沒人能看見他,出溜出溜地鑽過人流,來到了人群中心。
人群中心,是玉懷筝抱着擰了半圈的胳膊在悲痛大哭,玉夫人抱着玉懷筝哭天搶地,玉闌音垂着頭兩眼泛紅,煙霞正在尖銳地辱罵玉闌音,玉召秋大動肝火。
各人有各事,真是要多亂有多亂。
溫卓奔向玉闌音。
“闌音!”
這話音如同石沉大海。
此時的玉闌音仍舊看不見他,對于溫卓的喊話至若未聞。
“……你這庶出的賤種真是好狠的心啊!我的兒子啊……還未及冠啊……胳膊斷了,這今後的日子這可怎麼辦啊……”
一旁,玉夫人捶胸頓足地罵個不停,哭得比當事人玉懷筝還要大聲。
“是啊,闌音!你為何動手打人!平日嬌縱慣了不提,你今日這真是叫為娘丢盡了人!”
煙霞不施粉黛,臉氣得煞白一片,指着玉闌音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通劈頭蓋臉。
罵得解了氣,煙霞這才轉過頭去,當即便變了臉,卑躬屈膝地往玉召秋那處靠去。
她好不委屈地帶着哭腔道:“玉大人……這件事我毫不知情啊!若是我曉得了我定然不會叫闌音做出這種事!您就原諒我們這……”
玉召秋被這苦連天的哀嚎吵得頭暈腦脹,他胳膊一揮直接将煙霞推得一個趔趄。
“哭什麼哭!婦人之見!哭能有什麼用!”
被推到一旁的煙霞磕到了桌角,驚叫一聲,一時哭聲都止住了。
她捂着自己的臉,不可置信地含淚看向玉召秋。
玉召秋并不理會可憐的煙霞半分,甚至連個眼神都沒有施舍。此時,他和玉闌音極為相似的面龐之上盡是平靜洶湧地怒氣。
“玉闌音!你來解釋解釋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玉召秋雖然是在同玉闌音說話,但邊說着,腳下邊挪動了步子,下意識地靠向了玉懷筝和玉夫人那側。
玉闌音從一開始便始終悶不作聲地低着頭,垂手站在一邊,就仿佛處在風暴中心、被罵的人根本不是他似的。
聽見玉召秋的話,他終于擡起了頭。他眼眶紅紅的,雙拳也緊握着,隐隐發着抖,但卻不是因為難過和軟弱。
他在憤怒。
玉闌音不卑不亢地同玉召秋對視着,甚至稱得上十分有禮貌地拱手行了個禮——盡管落在别人眼裡,這個動作是無比的挑釁。
“回父親,我沒有什麼要說的。這次是玉懷筝不經允許動我的東西。以後若是再有,動一次我斷他一隻手!”
“你!”
玉召秋偏心玉懷筝這嫡出小公子府上人人皆知,如今聽見這旁院的玉闌音口出如此狂言,他簡直是要背過氣去。
“你這個小賤蹄子!真是和你娘一樣下賤!”
沒等玉召秋緩過氣,玉夫人率先站起了身,抹了一把眼淚便開始破口大罵,“誰說我家懷筝動你東西了!我家懷筝,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能貪圖你那茅草屋裡的什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她這話說着,站在玉闌音身側的溫卓率先狠狠斂起了眉。
在無人看見的地方,他周身猛地彌漫上一股肅殺的冷氣,深邃的眼窩如今一片濃重的陰影,目光沉沉,此刻盯着玉夫人和玉懷筝宛如是在盯着死人。
玉闌音依舊穿着他華貴的重工服飾,不見一分一毫的狼狽,對襟刺繡領口襯得他的下颌極為消瘦卻又極為堅毅。
他隻一颔首,不語。
玉召秋怒火中燒,朝玉懷筝道:“懷筝,告訴他,你拿沒拿他的東西!”
玉懷筝的胳膊不像不是脫臼,反而更像是被什麼怪力壓得碎了個徹底,骨頭碎得渣都不剩,軟綿綿地癱着,活像一根面條。
玉懷筝此時抱着他的左胳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但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牛勁,喊起話來倒是口齒極為清晰,“我沒動他東西!我沒動他東西,爹,娘!我隻是去找他……他不在,我隻,我隻是吃了他屋裡剩下的半碗雲吞!我沒動他東西!沒動他東西!”
“半碗雲吞?”
不止玉召秋愣住了,在場所有人包括溫卓,齊齊愣住了。
一家之主玉召秋直接被氣笑了。
他二話不說,忍無可忍似地大步走到玉闌音面前,揚起胳膊,結結實實地往玉闌音臉上掄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用力極大,直接将小小的玉闌音掀翻在了地。
溫卓其實已經反應得很快了。
在玉召秋的手落下之前,他便下意識地一個箭步上了前,穩穩地擋在了玉闌音面前,試圖替他挨下這一巴掌。
但是……
溫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玉召秋的巴掌直直地穿透了自己的身體,帶起一陣風,随後結結實實落在玉闌音臉上。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闌音!”
他根本不敢遲疑,下意識地迅速回身,想要去接住玉闌音倒地的身體。
可是無獨有偶,玉闌音的身體也輕飄飄地穿過他的臂膀,“噗通”一聲,重重摔在了地上。
溫卓看着地上躺着的,發髻被打得一團散亂,嘴角出血了的玉闌音,當場愣住了。
他一時都屏住了呼吸,唯一能做的隻有低下頭,愣愣地顫抖着去看自己空蕩蕩的臂彎。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他不知所措地蹲下,無助地想要去觸碰玉闌音。
“闌音……闌音,對不起,我在,我就在這裡……闌音,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玉闌音眼前一片空白,甚至耳鳴陣陣。
他在原地躺了好久好久,直到他舔到了嘴角和臉上的血,嘗到了一股子鐵鏽味,這才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
“……你這個孩子!你的兄長不過是吃了你的雲吞!你這是做了什麼事!你讓娘還怎麼有臉見人了……”
玉闌音搖搖晃晃地站着,耳畔嗡嗡的,聽不太真切。
辨認了好一會兒才愣愣地想到,哦,說話的是他的娘親,煙霞。
“……你這孩子心腸怎能如此歹毒!這一代的雲州上仙印記落在你身上,可你居然對着自己的兄長下如此重手!你如何能配得上去做那雲州上仙!”
玉闌音甚至不算清明,後知後覺地玩着“聽音識人”的小遊戲。
嗯,這次這個是他爹,玉召秋。
雲州上仙……
對哦,他及冠之後,還要去做雲州上仙哦。
玉闌音呆呆地摸了摸腰上的“雲”字印記的玉佩。
可是……
可是。
這玉佩,一開始不是他的啊。
真正銜玉而生的那人……明明是玉關山啊……
在這之後他又斷斷續續挨了好多罵,雖然具體罵了什麼他其實也已經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大概好像是張口說了句什麼,然後離他最近的煙霞又給了他一巴掌。
不如玉召秋的那一巴掌疼。
所以他沒往心裡記。
他隻擡頭瘋狂地不似人形的煙霞一眼,沒說話。
玉闌音腳下沉沉地往自己屋裡走。
走得輕飄飄的,又踉踉跄跄的。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進屋的了。
但是剛一進屋,他便忽然看見了身旁鬼似地突然出現的溫卓。
玉闌音眨了眨眼,看了溫卓好一會兒,終于慢半拍地拍了拍胸脯,扯起一個不輕不重的笑容,“哥哥,你吓死我了。”
溫卓再也忍不住,第一次在玉闌音面前撤去了隐身術,現出了原身,狠狠地、卻又輕柔地将玉闌音環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年幼的玉闌音個子很小,一身幹淨的中草藥香,窩在他的懷裡隻露出毛茸茸的發頂。
“疼嗎,闌音。”溫卓問。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居然有朝一日居然能顫抖到如此程度。
懷裡的玉闌音好久好久沒說話,直到溫卓感受到他僵硬的肩膀忽然極為輕微地松懈了下來。
“嗯。”
他聽見玉闌音道。
玉闌音本來以為自己是能忍住不哭的。
但這次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在這個他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人懷裡,他忽然眼淚決了堤。
“對不起,闌音……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錯了,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溫卓的心髒被懷中這人的眼淚絞得生疼,他一邊替玉闌音擦着淚水,一邊輕聲地、不住地道着歉。
玉闌音拽着溫卓的衣袖,輕輕地别過臉,埋進了他的胸膛。
“哥哥……那半碗鮮蝦雲吞,我本來是想留給你的……現在沒有了,對不起,我……”
如同電流席卷了全身一般,溫卓周身猛地一個顫栗。
“……給我的?”
玉闌音一邊抽泣着一邊在他懷裡點頭。
“對不起,哥哥,是我,是我沒能看好,我……”
“……噓,噓,我的小心肝……别說了。”
溫卓出聲打斷了玉闌音,顧不上自知無禮,顫抖着在玉闌音發頂落下一吻,“你的哥哥現在心疼得要死了。”
哭泣中的玉闌音并沒有察覺到這個隐晦又一觸即分的吻。
他擡起一雙淚眼看向溫卓,卻隻看到了溫卓輕輕顫抖着的蒼白的唇。
溫卓手一動,替玉闌音拂去身上的傷口。
随後吐出一口濁氣,将頭埋在玉闌音孱弱的肩頭,環緊手臂。
這是一個如此沉默的,心碎的,長久的擁抱。
直到玉闌音隐隐覺得他的肩頭上已經一片濡濕。
這一晚的溫卓十分寡言。
雖然他平時話也不算很多,但玉闌音很敏銳地能察覺到這其中的不同。
這種略偏差的錯位感讓他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即便是此刻,他已經換好了裡衣,乖乖地窩在了被子裡,卻仍舊擔憂地皺着眉頭。
他伸手抓住了準備離去的着溫卓的手,“哥哥。”
對于玉闌音,溫卓向來是有問必答有求必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