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我這裡多待一會兒便多待一會兒吧。”
玉闌音道,“我正巧也要尋善玄一趟,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别太拘束。”
鏡遙抹着眼淚點頭。
玉闌音是在善玄的書房中找到的善玄。
書房門大開,他埋在一堆書卷中,目無神采焦頭爛額,連玉闌音的到來都沒發現。
玉闌音站在門口,禮貌性地叩了叩門,“善玄,在忙?”
善玄這才回了神,連忙起身相迎。
“嗯?師尊?你怎麼來了?”
“嘩啦啦”地撥開滿地的卷宗,勉強收拾出了四不像的座位。
“師尊,坐,坐。”
玉闌音看得額角一跳。
“說過多少次了,要勤打掃,愛幹淨……”
他搖搖頭,嘟囔着勉為其難坐下。
沒挨揍,善玄就壓根不往心裡記,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佯裝聽不見。
“師尊是為青木來的吧?”
還沒等玉闌音問,善玄已經率先開口道。
玉闌音點點頭。
“不用師尊你來,我本來也是打算得了空去尋你的。”善玄指了指滿屋的書卷,“可實在是太忙了,你看我這兒,這麼多事務,真的是脫不開身。”
手忙腳亂得活像隻撲棱蛾子。
玉闌音目光平和地看着他胡亂忙活了好一會兒。
終于才道:“善玄,實在難過就說出來吧。”
善玄撲棱蛾子翅膀似的兩隻手蓦地便停住了。
他忽然像是霜打的茄子,肩膀猛地垮了下來。
不過到底善玄是善玄,雖然在玉闌音眼中不過是個百十來歲的孩子,但尊為藥谷首席長老,總還是不至于真的被擊垮。
他隻是停住了故作忙亂的手,倚到了椅背上。明明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卻像是松下了千斤的重擔。
“前些日子,師尊和師弟走後不久宗門内就出了事。師尊還記得裴谞麼?”
玉闌音略一思索,“是雲霄大比上用怨生笛的那個孩子?”
“對,就是他。”善玄道,“這孩子死了。”
“死了?”玉闌音一愣。
“是啊,死了。”善玄道,“迦南派掌門前些日子來信,說裴谞那孩子,盡管怨生笛早就碎裂,但還是遭到了體内厭族靈力的反噬,死了。
“想到栾家的爐陣一事未解,我便親自去查看,沒想到這一去還真叫我查到了東西。”
玉闌音示意善玄繼續說下去。
“我居然在裴谞的房間裡找到了青木的玉印。”
說到這裡,善玄幾乎是卸了全身的力,半苦不樂地一笑,“我都快回憶不起當時我的心緒了。天打雷劈,不為過。整個腦子都白了。”
略加思索,玉闌音皺起了眉。
“也就是說,雲霄大比,溫卓對上裴谞怨生笛一事也是青木授意的?”
善玄歎了口氣,閉着眼點了點頭。
玉闌音眸色驟然冷光閃過。
“找死找到我頭上。”他冷笑一下,“在寒山牢裡懂了恻隐之心,真是……便宜他了。”
善玄卻是搖了搖頭,“而且此事沒有那麼簡單。師尊也了解青木,就算是再怎麼不小心,他也不至于将印着他名字的玉印留在迦南派,引火上身。
“我覺得有古怪便多加留心,結果果然發現青木那玉印是假的,并非青木貼身那塊,而是裴谞僞造的。”
玉闌音秀眉微斂,“那豈不是說明這是他專程留了線索?”
“是啊,思來想去也隻能是如此。”善玄道,“我一開始不願意相信,當晚就去同青木對峙。沒想到青木倒是承認得很痛快,壓根沒給我替他解釋的機會。”
他自嘲地一笑,“大家都說裴谞性子軟,青木看這孩子好把握,把人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估計連他都沒想到,到頭來居然會栽在裴谞這小孩手上。”
玉闌音不認識裴谞,對此不置可否,隻靜靜地聽。
“捉了青木後,汀芷村忽然就起了接連死人一事。此事想來都知道是達奚恩山有意為之,棄車保帥。我脫不開身,便叫少暄去做做樣子,沒想到直接捅到師尊你面前了。”
這一個月的暗流洶湧,悲喜頻仍,真正講起來卻隻花了善玄不到一刻鐘的時間。
玉闌音這人鮮少沉溺于已經過去的事情,他擅長讓發生發生,此刻也依舊如此。
他今日來其實不是因為在乎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因為結果已然至此,早已成定局——他隻是想來見見善玄。
“這段時間辛苦了,善玄。”
玉闌音起身,摸了摸善玄鳥窩似的頭,像他小時候那樣,“你做得很好。”
善玄閉着眼睛,抿了抿唇。沒說話。
“青木……是個好孩子。從前。”
他的思緒似乎是飄向了久遠的某處,聲音也随之如同回憶長河裡飄搖的浮萍一般,晃蕩着,無處落腳。
善玄聽到“從前”這個字眼,便忽然擡起了頭。
他沒有掉眼淚,但是眼眶紅紅,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是啊,從前。”
玉闌音的聲音很輕,如同山頂經年的薄霧一般虛無。
“我知道青木一直有心結。但是你比他活潑,又總哄着他入世,我便想當然以為他定然也在敞開心扉。
“可是其實,我甚至連他是何時、是如何同達奚恩山交識,都一概不知。”
玉闌音說着忽然笑了,但不是因為喜悅,不是因為任何的正面情緒。
他隻是笑了一下。
“我沒能救他,善玄。我竭力不去這麼想,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是無數隻手将他推下了懸崖。我何嘗不是其中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