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遙其實已經下山曆練了許多年,花花綠綠的善惡是非見得不少,但此時,即便是他,也選擇垂下了眼睛,再不忍去看。
他開口,聲音是止不住地顫抖:“這可是……人命啊……”
君少暄終于是再忍不下去。
他飛速垂下眼睛,顫抖着深呼吸了幾個回合,随後轉頭,“長老,我……”
他們口中的長老此刻卻仍舊是一言不發。
仍舊如同一座黑色的石碑,沉默着站在他們的身後。
溫卓似乎對台上和周圍的一切都算不上感興趣。
他和玉闌音是如出一轍的沉默,似乎同這周遭格格不入。他隻稍稍側着頭,一瞬不瞬地看着玉闌音烏黑的鬥笠頂。
溫卓從小就是個心很沉,并且罕見善良忠義的孩子。
可是他如今幾乎是主觀地,再不願意分神去顧及那些旁人。
無論是這些年一刻不歇地同那厭族神識鬥智鬥勇,還是那百年的逃離和修行,亦或是這些日的所看所聽。
——他好像……終于有些累了。
這塵世間似乎是一岸無形的浪潮,拍得無數人颠沛流離,拍得所有尖銳和棱角消失殆盡。
溫卓清楚地感覺到,那無形之物已經淹沒過了自己的胸膛。
他隻有一顆心。
而如今這人世間,最值得他傾心相待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側。
正站在潮水中。
玉闌音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沒有人知道這段長久的緘言中,鬥笠下,他是何表情,又或是在想些什麼。
這沉默度秒如年,直到那村長的兒子已經舉起了那胳膊一般粗的火炬。
他興奮地漲紅了臉,眼中迸發出一種奇詭的光芒,他随着人群規律的呼喊,一次次振臂,一次次高呼。
在台下衆人的簇擁下,他近乎癫狂又沉醉地将他手中的火炬扔向了那柴堆。
“海神萬歲!”
一時間,熊熊烈火。
火光和煙伴着水汽騰空升起。
那灰黑的煙霧擋住了在台上受火刑的烏家四人的臉。
但是環繞着的人群并不在意這些。
他們狂喊,他們歡呼。
“海神萬歲!”
“烏家這一家禍害終于要死了!我們終于得救了!”
“願海神眷顧!”
“願海神眷顧!”
“天道昭昭,天道昭昭。波塞冬至,四海聽潮。”
……
不知是誰忽然在那炎炎火光中唱起歌來。
這些愚昧未開化之人牽着手,擁抱着,唱着烏鴉歌唱死亡的歌曲。
如此純淨,如此殘忍。
君少暄不願出聲去逼迫玉闌音,他咬着唇,眼睛急得紅了一圈。
忽然,即便周邊是如此嘈雜,但君少暄還是清晰地聽到了,身後玉闌音沉靜如水的聲音。
他說:“去吧。”
君少暄得令,幾乎是有些肅穆地挺直了身子,“是!”
鏡遙這時也顧不上自己胡謅的“書生靳修之”身份了,當即眉目一凝,極為正色道:“是!”
兩人猛地暴起了靈氣,如一道白金色劍影,腳不沾地流矢一般沖至台前。
君少暄畢竟是藥術師出身,修為極為了得。半空中,他兩手簡單一翻,當即往那熊熊烈火上空凝了個大小極為可觀的水球。
他神色凜然,手一合。
“嘩啦——”
水球隻在半空存在了一個瞬息,下一刻便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爆裂四散開來,震耳欲聾的聲響震得在場人耳朵一陣嗡鳴。
那聲勢浩大,本應燒得燎原的火焰,在宛如暴雨傾覆的水簾中,被撲得滅了個幹幹淨淨。
“怎麼回事?是下暴雨了?”
“不是!是村外人!那是兩個村外人!把火滅了!他們把火滅了!”
“這可是火刑日!火刑日被毀了!火刑日被毀了!”
“海神,海神息怒,海神息怒,海神息怒……”
……
站在台上的,方才點燃了柴火的村長兒子被這變故驚得一愣。
但是他很快就回過了神,怒發沖冠,“你們是什麼人!”
随後他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膽子,拖着他膘肥體壯的龐大身軀,手裡拿着那還未熄滅的火把,不知死活地朝君少暄沖來。
這豬五花自以為甚妙的攻擊,君少暄自然是一點也沒放到眼裡,他冷笑一聲:“我是你姑爺爺!”
就在這時。
“當啷——”
君少暄的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叫人耳根發麻的金戈相碰之聲。
他神色一凜,當即便要回頭去看。
可他腳步一退,猛地覺得自己的後背挨上了一個帶着體溫的,寬厚而堅硬的後背。
“别回頭。”
身後,是靳修之的聲音響起。
他的聲音忽然一改先前氣血不足的文弱,此時居然是如此的沉穩而堅定。
陌生又熟悉。
聞聲,君少暄瞳孔一縮,“你——”
周圍的村民呼喊聲逐漸變大。
他們一個兩個的,也不知是因為懼怕毀壞了火刑被海神降下責罰,還是被激得上了頭,忽然如螞蟻一般一窩蜂地往台上湧來。
“把他們趕走!”
“趕走他們!”
“他們壞了火刑!若是不想受責罰就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
不少村民嘟囔着一些聽不懂的鄉音,各個怒目圓睜,仿佛是要撕碎了君少暄和鏡遙才作罷。
“方才那是下面有人朝你扔了一把小鐵刃,”人群之中,鏡遙道,“不過現在你隻管去看前方吧。身後有我。”
鏡遙已經換成了原本的嗓音。
他聲音溫溫和和,所說之言也沒有任何過激之語。
可是君少暄卻因為他的這句話一個震顫。
他忽然久違地感受到了臨戰之前特有的,興奮的熱血沸騰。
君少暄笑出了聲,似乎又是輕輕歎了一口氣,随即轉回了前方。
“那就……”
他如同離弦的箭一躍而出。
“……大鬧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