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拿着呀。”玉闌音又笑着催促道。
溫卓終于回了神,把懷馨草接過來,輕輕攏到了袖子裡。
就在這時君少暄忽然回過了頭,壓着聲音同他二人提醒道:“長老,師叔,到了。”
前方終于是能見到了人頭攢動,放眼望去烏壓壓的一片,萬人空巷不外如是。
人群正中間圍繞着一個低台,低台之上有約莫兩丈高的架子,靠麻繩牽捆成“木”字形,四個木架擺得很緊湊。
方才引得四人前來的那火已經熄了,此時木架之下堆着的是一人高的新柴火草垛.
玉闌音在黑紗的掩蓋之下皺了皺眉,正當他想要偏過頭去同溫卓說些什麼的時候,人群中忽然暴起一陣極為嘈雜的喧鬧。
頓時就将玉闌音的話聲淹沒了個幹幹淨淨。
溫卓沒聽清,個頭又比玉闌音高一些,便俯下身将耳朵湊近玉闌音的唇邊,示意他再說一遍。
玉闌音向來喜靜不喜鬧,被這喧嘩沖撞地一時也沒了說話的興緻。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捏住溫卓的下巴,往一側掰了掰。
這動作如此自然而然甚至是稍顯親昵,溫卓猝不及防被掰得側過臉去。
“快看!村長兒子把烏家那掃把星一家綁來了!”
“在哪在哪?”
“呸!一家掃把星!看一眼我都嫌沾了晦氣!”
“哎喲你看看這烏家夫人穿得喲……啧啧啧……”
……
明明玉闌音的鬥笠已經是将他遮了個密不透風,但溫卓眸色沉沉,目光近乎纏綿又富侵略性地在那鬥笠上停留了很久。
久到玉闌音終于忍不住轉向他,稍微提高了聲音問道:“怎麼了嗎?”
溫卓深深地看他一眼,這才别開了頭,沒說話。
前方人群中散開了一條窄窄的路,僅容一人可過。
一隊五大三粗彪悍的男壯丁,一人扛着一個人穿過人群,往那火刑台上走來。
最前方打頭的大漢扛着的是個女子,大概就是方才人們提到的烏家夫人。
烏家夫人面容姣好,但是沾了許多泥灰,看起來有些狼狽。
她一襲單層紗織羅裙,但是因為雙手被捆住被扛在肩上,羅裙綢帶松散,裙擺四散,肩膀漏了大半,某些角度下甚至能見到紗衣下淺粉色的裡衣。
扛着夫人的那大漢見狀,嘿嘿一笑,伸手順着夫人的腿和臀部,不懷好意地摸了兩把。他的手大概是太過粗粝,劃過羅裙時勾了絲,扯出好長一條粉色紗線。
夫人掙紮着嗚咽兩聲,但是不像是在哭泣。
她一雙漂亮的杏眸有着不似普通人的、極為堅定的亮光,又或者可以将其稱之為憤怒。
遠遠站在人群之外的玉闌音四人臉色都是一變。
君少暄最是氣不過,低聲輕吼:“這人怎麼能對女子無禮?”
鏡遙的臉如今還是靳修之的書生模樣,但是他一蹙眉,眉眼之處忽然透出的是一股獨屬于修士的凜然。
他咬咬牙,但是沒說話。
烏家總共四口人,一個接一個地被扛到了高台上,随後被捆着手腳綁到了那錐形木字架上。
他們被架得極高,圍觀的人終于得以看全他們的相貌,于是人群之中又是一陣動靜不小的沸騰。
烏家家主和他們的女兒緊挨着。
家主是一個皮膚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他其貌不揚,臉上有道道經久風吹日曬的深刻的皺紋。是瓊州随處可見的,辛勤又淳樸的漁民模樣。
女兒穿得很素淨,此時正不住地掙紮着,哭得花了臉,看不清面容。
烏家小兒子則是四個人中最後一個被綁到木字架上的。
小兒子似乎是極為消瘦,又身着一襲寬松玉色白衣,看上去空蕩又狼狽。被捆綁的途中他幾乎沒有反抗,手腳軟綿綿的,活像成了精的面條菜。
而最令人奇異的是,直到現在,他的頭上依舊罩着那道白紗。
白紗下,他大散着發,白紗靠額間一金銀樣式的軟玉頭環固定着,此時正随風微微飄蕩。
台下烏壓壓一衆人中,不知是誰忽然嗓音嘹亮地喊了一聲:“烏家不得好死!”
這聲音一出,喧鬧的人群忽然靜谧了一瞬。
随後不知具體哪處又響起了第二聲:“烏家不得好死!”
“烏家不得好死!”
“烏家不得好死!”
……
第三聲。
第四聲。
直到此起彼伏,數不勝數。
顯然,圍觀的這人群已經是滿面通紅地亢奮了起來。
君少暄面色極為難看。
平日在山上待得太久了,以至于他未曾知曉過,這世間的真實相貌居然是如此得醜陋不堪。
他好像并不失望,也不憤怒。
他隻是有點想哭。
君少暄抿了抿唇,在原地站了很久。
終于,他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虎拳一攥,當即就要提起靈力往台上去救人。
鏡遙反應得極快,立馬伸出了手,想要把沖動上了頭的君少暄攔下,“君兄!”
可是他的手甚至還沒有碰到君少暄的衣角,就已經被另一隻手搶了先,那隻手十分迅速地抓住了君少暄的臂膀。
君少暄被拉得一個踉跄,當即就想要甩開,“别攔我!”
可是那手用力極大,君少暄甩不開,隻得氣呼呼地一扭頭。
回過頭,一看到那手的主人,他幾乎是瞬間就閉了嘴。
那正是方才一直抱臂遠遠站着,宛如置身事外高人似的玉闌音。
“少暄。”
玉闌音的聲音很清,像是高山流殇之時叮咚作響的泉,清涼又平和。
這道聲音大概是用了一些靈力,在周圍一片嘈雜的人聲中,這聲音依舊十分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中。
“稍安勿躁。”
玉闌音頭上戴着黑色的鬥笠,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可是君少暄知道,他們的長老此時一定又露出了那副冷漠又慈悲,無悲無喜地神情。
他就仿佛是一眼萬丈深的井,似乎永遠不會被激怒,似乎永遠是那個在身後拉你一把的,平靜寬厚的港灣。
君少暄不知道為何,忽然感到有些悲哀。
年少成名,本應彪炳千秋之人,生平簡介卻像小注一般,擠在那落了灰的史書一角。
可誰又是那漫長歲月裡,能拉他一把的人呢?
君少暄卸了力,無力地垂下了手。
鏡遙動容,無言地伸出手,摟了摟他打了彎的肩膀。
台上被吊挂在木字架上的家主嘴裡堵着白布,台下起哄的咒罵聲震耳欲聾,叫他眼前止不住地一陣陣發暈。女兒帶着哭聲的喊叫,同樣讓他急迫到手腳發麻。
他急躁又擔心地往左側扭頭,去看他的夫人,口中嗚嗚咽咽似乎在說着什麼。
夫人畢竟是女子,手腕腳腕皮肉都更細嫩些,已經被那麻繩捆得出了血。
可是她依舊一滴眼淚沒流。
她一雙杏眸瞪得極大,盯着台下的某處,又或是盯着台下的任何一處。
她的眼神一如方才,甚至其中火光更甚。
“火刑!”
“火刑!”
“火刑!”
……
人群喊“不得好死”喊得沒了趣味,又開始面紅耳赤地催促起了行刑。
他們的叫喊聲十分齊整,簡直像是經過了提前練習一般訓練有素。
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