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替玉闌音順着氣,一邊狀似無意地擡頭問靳修之道:“是如何說的?”
“嗯?”靳修之先是一愣,随後才後知後覺地回了神,他指指身後的喝酒扯皮的大漢們,“溫兄是說這些人?”
溫卓見玉闌音止了咳,重新替他斟了杯新茶,“嗯。”
“他們黑話白話夾雜的,我也聽不太懂,”靳修之回憶片刻,“大概就是因為我提到了雲州上仙吧。”
靳修之的話音剛落,溫卓便問道:“為何?”
一晚上沒怎麼說話的玉闌音終于皺了皺眉,他似乎是有些苦惱地搖搖頭,邊伸手去攔了一下溫卓,“别……”
溫卓甚至看都沒看玉闌音一眼,直接擡手将玉闌音的手按了回去,有些執着地再問了一遍:“為何?”
“雲州上仙的故事過去太久了,現在的年輕人認得他的人都越來越少了。而且如今天道崩頹世道每況愈下,在民間,雲州上仙早就名聲掃地,成了家喻戶曉的掃把仙了。”靳修之疑惑道,“你們不知道這些?”
都不必說溫卓,一旁君少暄聽得臉色都鐵青了起來。
他皺着眉,語氣也惡劣了好些,“我去他的掃把仙!本少爺家拜的宗主神就是雲州上仙,年年順遂安康得很!”
玉闌音倒是有些稀奇地看了君少暄一眼。
“我本人是很尊敬上仙大人的,君兄息怒,息怒。”靳修之也很為難,“可是這民間事就是這般,各地百姓眼界也有限,雲州上仙是雲州的守護主神,如今世道不濟自然是首當其沖。”
君少暄聽得更是氣極,冷哼一聲,“那他們平日都罵些什麼?”
靳修之抿抿嘴,看看臉色奇臭的君少暄和溫卓,弱弱地開口:“這些人話髒,上不得台面,不過大概意思是說那雲州上仙徒有其位,屍位素餐,倒不如毀去神格另立新神之類……”
忽然“嚓啦”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猛地響起,把靳修之吓得一激靈。
君少暄也連忙轉頭看去,“怎麼了?”
從剛才一直被捏在溫卓手裡的茶杯,此刻居然生生被捏了個稀碎。
他的手中盡數是碎裂的瓷片,碎瓷片之間可見正順着淌的血迹,在青白的瓷片之上宛如紅花,滴答地落到長桌之上。
一看見了血,靳修之和君少暄是齊齊啞了聲。
靳修之生怕這是因為自己方才說錯了話,更是膽戰心驚地眼觀鼻鼻觀心。
隻是溫卓面上不見喜怒。
他似乎對他手上細碎的傷口毫無察覺,甚至語氣和緩着,不知對誰道了一聲:“抱歉。”
溫卓這怪異的陰沉來得很是莫名其妙。
衆人皆垂着眼睛不敢作聲之時,隻有一旁的玉闌音神色自然地抓過溫卓的手腕,“别動,我看看。”
溫卓緊緊攥着碎瓷片不松手,他的手極為用力,青筋外露,任由它汩汩淌着血,似乎是在用這血紅的疼痛代償着什麼。
他垂下眼睫去看玉闌音瓷白消瘦的手,顫抖着輕輕倒吸了一口氣。
玉闌音溫和地拍拍他,含着和煦的笑着,卻又不容拒絕地重複了一遍:“松手,我看看。”
溫卓僵硬着的手一松,瓷片嘩啦摔落到桌上。
“你别聽他們的。”溫卓忽然道。
“嗯,”玉闌音不甚在意地低着頭,隻去看他那血絲糊拉的掌心,“我沒聽。”
這人态度十分敷衍,叫溫卓一時不知是心疼更多,還是無力更多。
這人似乎壓根沒有将那些刺耳剝骨之言記在心上。
溫卓盯着這人低垂的眉眼,不受控地聯想起那年廟會。
那年廟會上,也是這人。
這人在劄布薩人的歡呼簇擁之下近乎驚愕地回頭,輕聲同他說:“沒想到竟然真的如你所說,是好話。”
可是好話有什麼可納罕的?
溫卓不好交友,平生最重視之人便是玉闌音,過去交往之人大多都與玉闌音有關。
一路所遇之人待玉闌音皆是極為友善、敬重有加。
一葉障目。
若非今日聽靳修之之言,溫卓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原來這雲州,居然真的有人在恨着玉闌音。
而且這恨意才是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
徒有其位,屍位素餐。
這雲州,沒有一個人配對着玉闌音說出這句話。
溫卓曾在心中無數次下定決心,這一輩子一定要說很多很多的好話,隻為玉闌音祈福。
可是那些壞話呢?
他究竟一個人聽了多少年?
溫卓思念至此,隻覺得磅礴的恨意如同狂風巨浪翻湧而出,而他這次甚至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那厭族神識在作祟。
面前這些負恩昧良之人,他巴不得将這些人一個一個抽筋剝骨,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要他們橫屍遍野,下無間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溫卓輕輕磨了磨牙。
他是頭一回赤裸裸直視接納自己殘忍乖戾的本性,卻也是頭一回心中如此快活。
叫他神魂都為之顫栗。
忽然,玉闌音點了點溫卓的掌心,用隻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補全了方才未竟之語,帶他回了人間:“溫卓,别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