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猝不及防,真叫一個灰撲撲的骷髅架子撕碎了衣袖。
“喂!本大爺是來給你們送糧食的!你們一個個是要造什麼反!”
元宿央一把按住了搖搖欲墜的袖擺,氣不打一出來。若不是他許久被教導不能對凡人出手,恐怕早就拔劍砍上去了。
他使勁回抽了幾下,但那流浪漢手抓得太緊,元宿央氣急敗壞,“你先松開我啊!”
忽然,一陣溫和又強勢的靈氣卷來,将這一衆饑不擇食的饑民不輕不重地震開了。
身後,是一個俊美異常,長發無風自動的消瘦男子,他身上帶着一層靈氣的銀光,宛如天神下凡。
元宿央愣愣地回頭看着他,隻心道:媽媽,真的有神仙。
遠道而來的各位修士先是嚴厲懲治了當地泛濫的偷竊與暴力事件,随後取了各宗門糧倉屯的水稻粟米,在徽州設立了施粥處。
為了照顧婦女兒童,玉闌音提議男女隔日領的做法,大大安撫了民心。
不過由于徽州之地偏遠之處衆多,施粥施衣難免難達。
一日,玉闌音與元宿央前往山後東鄉村送衣之時,忽然在竹林中遇到了一個身上血淋淋的瀕死的孩子。
他倚靠着一棵竹子昏迷不醒,身上皮肉都不全,淨是些鈍刀的割傷,顯然是被取了肉。
玉闌音先一步發現了這個紅色的人兒,兩步作一步地趕了過去,查看了一番發現這孩子還未斷了呼吸,心下猛地一松,這才大手一揮施了個極為奢侈的大愈合術,把這孩子裡裡外外治了個遍。
元宿央見玉闌音瘦弱,細胳膊細腿,便自告奮勇地抱起了這個昏迷的孩子,這才繼續向前趕路。
可真的到了東鄉村,還未踏入村莊,兩人臉色已經齊齊一變。
整個村子沒有一點聲音,甚至沒有一絲炊煙,一點鳥雀之聲,安靜到隻能聽見自己的耳鳴。
而且還未靠近,便已經能聞到村鎮臭氣熏天,遍地餓殍枕藉,甚至死屍身上都再無一塊好肉,大多被剔骨搜刮得幹幹淨淨。
玉闌音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元宿央懷中還未醒的孩子,“還是來晚了。”
他的聲音并不低沉,也沒有什麼很激蕩的情緒,但莫名叫元宿央心一酸。
他吸了吸鼻子,狀似輕松地颠了下手裡的孩子,“也不晚,這不救了一個麼?”
玉闌音似乎是笑了下,也可能是沒笑,良久才輕聲道:“嗯,也是。”
由于天氣太旱,直到有一日徽州罕見地起了風,玉闌音的求雨咒才終于奏了效。
他和元宿央沉默地看着在雨裡跪地大拜,瘋瘋癫癫的百姓,二人并未覺得解脫,隻覺得這場大雨中仿佛是摻了秤砣,下在心裡沉得心慌。
直到很久之後,元宿央才不知所以地開了口,“太嵇,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想做掌門嗎?”
玉闌音眼睛久久停在一個在雨裡跳舞的孩子身上,“不知。”
“我天資其差無比,”元宿央道,“也不怕你笑話,當時我爹看到我便說,這輩子沒見過天賦如此差的孩子,和個普通人無甚區别。”
他說到這裡笑了一下,“不過我爹對我很好,也沒說因此虧待我或者怎麼樣。他隻是招募了數不其數的煉丹師。我大概從兩三歲便開始吃各種各樣的仙丹,白的紅的綠的,沒有我沒吃過的。”
玉闌音聽到這兒才認真地看了元宿央一眼,第一次細細看過他的靈基和靈脈,“嗯,不算很差,隻是靈基薄一些,靈脈細一些。不必聽攏虛胡說。”
元宿央聽後先是驚訝地一挑眉,随後才忍不住地笑出了聲,一把搭在了玉闌音的肩上,又靠着他無聲地笑了很久,“謝謝你,太嵇。我很受用。”
“對了,太嵇,”元宿央又道,“你之前說過你有個徒弟?”
玉闌音點點頭,“确有一個。”
元宿央忽然極為感歎似的笑起來,“能做你的徒弟,我都想不到那是有多幸福啊。”
玉闌音一下子就想到了被他一拳打飛的善玄,莫名覺得有點心虛:“……是麼。”
“那可不。”元宿央又是一笑,“我反正覺得我挺沒用的,吃了那麼多仙丹現在修為也就是個稍好的普通人。之前有段日子我可忌諱這件事了,天天花樓買醉頑劣得很。”
玉闌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呃,好吧好吧,現在依舊如此。你别這麼看我。”元宿央嘴一撇,“我平日不學無術,爹總說我隻是不認真。可是我隻是害怕我認真了,就會被人發現我其實隻是真的沒本事。我隻有點小聰明,我知道的。”
玉闌音看了元宿央很久。
元宿央覺得一開始他大概是不打算說話了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最終還是開口了:“宿央,人躲得過期待,但是躲不過命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命運的前言,你終有一天會的。”
“終有一天嗎?”元宿央笑一下,“那我可得好好等着。”
玉闌音點點頭,不置可否。
“太嵇,這徽州之事也結束了,你何時回十方宗?”元宿央問道。
玉闌音稍加思索,“明日吧。”
元宿央看了他一會兒,“你确定你要帶着那個叫……達奚恩山的小孩兒?那孩子看着可不像是感激你,那簡直是像恨你,巴不得把你活剝了。”
“小孩子而已,”玉闌音不甚在意擺擺手,“受過那麼重的傷,現在又家破人亡,估計心裡是要埋怨我們去得太晚了。”
元宿央聽了不爽地嘟哝:“徽州地中心那麼亂,你忙得幾天幾夜沒合過眼。東鄉村跨山過海的那麼偏遠,你又不是存心舍了他們不管,埋怨你算怎麼回事兒……”
玉闌音一屆修士,自然是聽得到元宿央孩子氣的話,他不由地一哂:“好了,等我帶回去,等他氣消了,我同他講講道理就好了。放寬心。”
元宿央總還是覺得有點焦躁,不過玉闌音話說到這裡了,他也不便再勸。
他轉頭看向瓢潑的雨裡,那個穿着新裙袍的小孩子仍舊在一邊笑一邊跳。
她腳尖一點,一點,一點。
水花陣陣,漣漪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