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桂穿着一身白衣,在深夜裡顯得有些突兀。他眼睛哭得紅紅的。他沒進屋,就站在大門口的雪裡。
其實不需要他開口,玉闌音和溫卓都已經能猜個大概。
或許是寒冬裡的冷風一吹,溫卓打了個寒顫,酒醒了一大半。
玉闌音垂眸看了會兒,摸了摸山桂的頭。
山桂像是被點燃了般眼淚決堤,哭出了聲。
“藥郎先生,溫卓,我,我爹……”
今天是大年三十,說不出悲說不出喜。
玉闌音又摸了摸山桂的腦袋頂,出聲打斷了他:“嗯,我知道了。”
溫卓想着到這幾日的一切,忽然有種難以說清的“多事春秋”的預感。
他向來不善言辭,再加上酒精作用下頭腦有點發脹,沉默了良久才道:“節哀。”
第二日,大年初一,山桂的爹在今天風風光光大葬,金絲楠木鑲着金邊的棺材,這種講究又真金白銀的金貴物件,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原本是個過年的日子,但整個劄布薩沒人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整個部落的人列着長隊為死去的人送行,完全沒有人在意流年不吉的迷信說法。
玉闌音和溫卓跟在隊伍的最後。
玉闌音穿着他的霜色廣袖單衣,套着白色兔毛大氅,溫卓也罕見地穿上了白色外衣,兩人身邊旁邊跟着個克古魯。
克古魯沒爹沒娘,聽見吹号角和哭聲跑出家門看才知道是有白喜事,見到了玉闌音和溫卓便順勢跟在了他倆身邊。
溫卓和玉闌音今日格外沉默,縱然是克古魯也歡愉鬧騰不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地踢着地上的小石頭跟着一路走。
劄布薩的葬禮和中原不同。劄布薩立的是衣冠冢,肉身不入土,講究的是火葬,把收起來的骨灰撒在森林裡才能往生。
那昂貴的金絲楠木棺材入土後,便是火葬了。
山桂的父親面色蒼白的前方躺在火堆上,部落長老薩爾山正用一種古怪的語言念誦着經文。
火燒起來的時候溫卓忽然想到了那天的廟會篝火。
溫卓看了一眼身旁的玉闌音。
“……你在難過嗎,闌音。”
噼裡啪啦的火聲裡溫卓模糊道。
“嗯?”
溫卓沒再說一遍,因為他覺得玉闌音其實聽見了。
玉闌音過了很久才開口道,“當年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有你高,還是個小孩,餓得皮包骨頭,我給了他一隻被我烤焦了的兔腿。”
溫卓意識到他在說的是山桂的父親。
“那兔腿是我不要的,可他卻記住了,後來就總想着報答我。我什麼也不缺,更何況他也隻是個半大孩子,從一個孩子這裡拿東拿西像什麼話,就都找理由推脫了,直到他前些年生了病,連起床說話都是個麻煩,便不再追着我念叨了。”
說到這裡玉闌音頓了下,“他生了病之後——包括昨晚,我總在想,哪怕之前我說個希望他替我煮個茶送個藥,随便哄着他幫我跑跑腿呢。”
玉闌音沒再繼續說下去。
其實這是溫卓第一次從玉闌音的話裡聽他說起以前。
他無端想起前幾日山桂給他送的果派。
玉闌音不是個好收人物件的性格,但那時他卻叫他把這果派收下了。
廟會上劄布薩大家的禮物他一一雙手接過,一一道謝。
溫卓本身就不善言辭,一到這種時候舌頭更是打結,他想說些什麼但是又覺着說什麼都差點意思。
一時無言。
玉闌音正靜靜看向前方,正送别自己熟識的舊人在烈火中魂歸故裡,刹那間煙火爆裂,火光接天。
溫卓這時才開口了:“闌音,雲州結界你要守一輩子嗎?”
聽到這話的玉闌音頓了下,好久才低頭溫和道:“或許吧。”
溫卓明白他口中的“或許”,其實已經是十之八九。
“那你的一輩子,有多長?”
溫卓其實從不會問這種接近于窺探的問題,或許是因為正身處盛大葬禮通天的紅花中,他問了居然也沒顯得冒失。
盡管玉闌音總是溫溫和和說着“從不說謊”一副知無不言的兄長相貌,但事實這人皮裡陽秋,和坦率是萬萬八杆子打不着。
但他今日确是罕見的露出一些疲憊而不設防的坦誠。
“哪日得了機緣便能死去了。”
玉闌音的聲音依舊如常,眼底映着光,像是淬了火。
溫卓皺起眉。
他這話答得驢頭不對馬嘴,莫名讓溫卓感到惶恐。
直到過了很久,溫卓忽然開口:“闌音,我想去中原。”
昨夜大概是因為酒醉,溫卓睡得并不安穩,做了很多時斷時續的夢,夢裡有阿納,有山桂,有生病走了的他的父親,有往他手裡塞炸瓜花的霞姑。
但最多的仍舊是他身邊的這個光風霁月的藥郎。
那時候他在一片黑暗中走了很久,忽然這人便像神仙一般穿着一襲白衣站在了遠方,散着發朝他招手。
可不麼,這人法力通天,不生不死,可不是那神仙麼。
他就這麼站在一片黑暗的盡頭唯一的光裡。
溫卓跌跌撞撞地撲到他的懷裡,想一股腦的把所有委屈都告訴他,告訴他他一個人走了好久,他怎麼現在才來。
這人将他抱在懷裡,身上是極為濃烈的藥草香,聽着溫卓說話卻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溫卓看向他的臉,發現他面色青白,眼睛裡正在流着血淚,早已停了呼吸死去多時。
溫卓被驚醒了,在這三九天一身冷汗。
他坐起身,翻來覆去心神不甯,沒再睡,便到了正廳去喂鷹。
他從沒有如現在這一刻般慌亂。
溫卓是個不親自動手就容易放不下心的人,這麼多年在玉闌音身邊忙裡忙外,他哪回舍得玉闌音幹一點重活。如今得知玉闌音一人在此處鎮守着雲州邊界,危險與否時間長短溫卓一概不知,叫他怎麼能安心。
他的确因為這人的一句“在我袖子下好好長大吧”心軟得要化成一灣湖水,但他哪舍得。
如今他确認了這人身體康健,便開始希望自己能一夜之間成長到能背負起這人的一切。
中原是仙術之都。
他一邊喂鷹一邊做着這離别的準備。
“去中原?”玉闌音一愣。
“嗯。”
玉闌音皺了皺眉,不過這情緒似乎轉瞬即逝,随後他便點了點頭,“也好,總歸要去看看。”
“什麼?藥郎先生?你說要去哪看看?”
聽到了隻言片語的克古魯忽然興奮打岔道。
玉闌音看着克古魯笑了下,“中原。”
“中原?我也想去!我好早之前就想去中原了!我想去學最厲害的仙術!”克古魯高興極了,“藥郎先生你和溫卓兩人同去?”
“就他一人,我身體不好,不去了。”
“溫卓!溫卓我也想去!你捎上我吧!”
……
溫卓是個典型的受不了磨的軟性子,再說多一個克古魯除了吵了點,倒也沒什麼别的毛病,耐不住他的死纏爛打便應下了。
溫卓是想在正月十六早上天沒亮的時候悄悄地走了的。
可是直到臨走的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居然還有那麼多的挂念沒說完。
他左看右看,把家裡擦得幹幹淨淨,又把今早上的早飯做好,套上保溫結界,喂了白祺,煮了一壺觀音茶,依舊是覺得有點沒頭緒的焦躁。
直到玉闌音的房門從裡向外打開。
這人散着發,穿着更為單薄的裡衣站在門口,門内是昏暗的燭光。
溫卓見他的臉色是這幾日一如既往的健康的紅潤,便沒有開口催促他進屋添衣。
這人倚在門口輕笑着,“不辭而别是和誰學的?”
溫卓發現那纏繞在他心頭一早上的焦躁就這麼被順下去了。
他喉頭一動:“我沒有。”
玉闌音輕笑一聲。
“路上注意安全,”他上上下下看了溫卓一圈,“帶着金雕,他和你親近,也不好總跟着我。”
溫卓便取了金雕穩穩立在自己的肩頭。
“這臨走也不知道要送你些什麼,你去書房左櫃子的第二個抽屜把裡邊那隻靈犀燈取來吧。”
溫卓又溫順地照做。靈犀燈看着像是琉璃做的,淺金色的透明殼子,裡邊一小團暗淡的火光。半個巴掌大,看着十分易碎。
“這燈是……”
“傳聲用的。有什麼事心念‘波若無照,萬法皆空’就能傳話給我,我都聽得到。”
“這是你的傳音符文麼?”
“嗯,你也設一個,我就能找到你了。”
溫卓遠行最怕的便是見不到眼前這人。如今雖然見不到面,能偶爾說說話便很好了。他把這靈犀燈在手心裡翻過來覆過去看了好幾遍,喜歡得緊。
“我一時想不出。”
玉闌音眯着眼笑,“那就想好了再告訴我。”
“那我帶走了這個,你還有麼?”
“這小玩意兒随手一變,要多少有多少。”
溫卓放了心,小心翼翼把這寶貝揣進懷裡。
玉闌音看了他一會兒,笑了:“快走吧,小大人。克古魯在門外等你了。”
溫卓又“嗯”了聲,從枯枝上取了金雕,又在弓架上取了自己那幾十斤重的弓,臨走之時深深地看了玉闌音一眼,卻最終是什麼都沒說。
門開了,閃過克古魯的期待的笑臉和溫卓年輕卻意外沉穩的脊梁。
“溫卓,你收拾好啦……”
“……嗯。”
……
門合上了。
兩人的對話隔着門發悶,不甚清晰。也有可能是玉闌音實在是難聽清了。
就在門被掩上的這一瞬間,門内玉闌音的臉幾乎是瞬間白了下來,比起先前發熱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渾身發着抖,背後的冷汗已透濕背衣多時,直到難以為繼地咳出了一口黑褐色的血,濕了胸口一片,險些順着門框滑落在地。
玉闌音的耳朵裡嗡嗡響着。
他強撐着聽着溫卓的腳步,确定他們走遠了之後才頓時覺得安了心。
脫力之時,他隻在心裡念叨:這小孩,若不是我這幾日多加注意,怕是要瞞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