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禽牧北站起身來,仍舊微微颔首。銀白色的雕花面具把駭人的疤痕盡數掩去,隻露出輪廓分明的下巴和精緻如蝶翼的薄唇。
沒藏黑雲走到他身邊,又仔細打量一番,眼中流出惋惜之情,“其實梁先生帶着面具也是有幾分俊雅的,未受傷之前,一定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材。”
見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變得愈漸暧昧,米禽牧北突然胸口一咯噔,那些令人作嘔的記憶頓時湧上心頭,讓他忍不住脊背發涼,手心冒汗。
“不知為何,本宮總覺得與梁先生一見如故,分外親切。”沒藏黑雲繼續向他靠近,身上的脂粉熏香也越發濃郁。
米禽牧北趕緊退後兩步,慌忙說道:“草民一介粗俗匹夫,實在不值得太後如此擡愛。”
沒藏黑雲這個女人,總是一次次突破他對“荒淫”這個詞的認知。她明明都被吓到了,為何竟還有這般興趣?
還好,沒藏訛龐大概也看不下去了。隻聽他咳嗽一聲,打岔問道:“聽說梁先生在涼州住過,還做過野利遇乞的謀士?”
跟沒藏黑雲的“一見如故”相反,他對這個梁懷甯還未打消猜忌之心,仍在繼續試探。沒藏兄妹必定是派人去柳葉溝把關于“梁懷甯”的消息搜集了個遍,連他提起的那些過往都沒有放過。不過,這倒讓米禽牧北松了口氣。沒藏訛龐的這些質疑,可比沒藏黑雲對他的企圖要好對付多了。
他随即恢複鎮定,微微一笑答道:“正是。在下早年曾在野利将軍麾下效力,後來身體抱恙,便離開了軍營,在涼州定居。”
他在柳葉溝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用來搭建自己身份的素材,每一條關于自己的線索,都是精心設計的拼圖的一部分。他說自己做過野利遇乞的謀士不隻是為了取信于村民,還因為野利遇乞真有過一個漢人謀士。隻是他剛到涼州,那人就染上惡疾,離開軍營,之後便了無音訊。野利遇乞曾向米禽牧北提及此人,米禽牧北想把他找回來,便派人去查,得知他回了大宋,不久就病死了,卻因為他是漢人,夏軍中再無人過問,甚至越來越少人記得他姓甚名誰。而現在沒藏兄妹身邊活着的這些人,包括他們自己,都從未見過那個漢人謀士,最多隻是聽過關于他的隻言片語。
如今這個謎一樣的人物被米禽牧北頂替,重出江湖,那些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傳言,就像一團不成形的黏土,可以供他捏造成自己想要的任何形狀。
“我是聽說過這麼一号人。沒想到時隔多年,先生竟又回來了!”沒藏訛龐拍着大腿笑道,“涼州人傑地靈,養出來的都是人中龍鳳!哈哈哈……”他不忘連帶把自己吹噓一番,言語間卻盡顯浮誇,似乎話中有話。果然,他接着問道:“不過梁先生,我可是聽說,你跟野利遇乞到了涼州之後就抱病回鄉了。你怎麼還會一直住在涼州呢?既然在涼州,這麼多年為何不出山呢?你後來又是得罪了誰,把自己搞成這樣?”
一連串的疑問,仿佛句句都在尋找破綻。沒藏訛龐老奸巨猾,要打消他的疑慮可不容易。
“唉……此事……說來慚愧。”米禽牧北故作尴尬地歎口氣,欲言又止,眼神飄忽躲閃。
“說下去!”沒藏黑雲倒被勾起了更大的興趣,回到座椅上側耳傾聽。
米禽牧北雙手捏在身前揉搓,低下頭小聲答道:“草民當初離開野利将軍,其實不是因為染疾,而是……而是因為犯了軍法。”
“哦?”沒藏訛龐饒有興緻地睜大了眼,“發生了什麼事?”
米禽牧北吞吞吐吐地說道:“涼州地處河西走廊,商貿發達。草民剛到涼州就……就受到誘惑,一時糊塗,利用軍務之便與外邦人交易,結果被野利将軍發現……好在野利将軍寬宏大量,并未揭露我的罪行,隻是讓我稱病離開軍營,算是保全了我的顔面……”
“梁先生是驚世奇才,野利遇乞因為一點小錯就把你趕走,那是他的損失。“沒藏黑雲卻替他抱不平。
“所以你後來一直呆在涼州繼續行商?”沒藏訛龐追問道。
“是的。”米禽牧北回答,“草民舍不得放棄涼州的商機,便改名換姓,在涼州定居下來。野利将軍離開後,我其實還與頗超将軍有過一些……生意上的來往。”
米禽牧北說得很含蓄,所謂“生意”,其實也是些觸犯軍法的勾當。頗超貢布當初不但跟沒藏家勾結貪沒赈災糧草,還長期監守自盜,倒賣軍需。米禽牧北故意閃爍其詞,讓沒藏兄妹以為他跟頗超貢布是一丘之貉。
沒藏訛龐果然頗為玩味地笑了起來,自以為看破不說破,捏着嘴角的胡須道:“梁先生真是全才啊,不但通曉兵法,還深谙生财之道。”
不知不覺間,他的戒心已經放下了不少。這個梁懷甯竟也是個貪财之人,而他那些見不得光的過往又成了可以拿捏的把柄。既然是個有縫的蛋,要想把他收買做自己的奴才,想來也不是難事。
卻聽米禽牧北唉聲歎氣道:“唉,正是這生财之道,把我害得家破人亡,還落下一身傷殘。”
“你是……遭人報複了?”沒藏訛龐已經猜到了大概,隻想問個清楚。
米禽牧北聞言,竟跪到地上哭述起來,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求太後、國相替小人做主啊!我本來無事,可寶引未央掌管涼州之後,徹查頗超将軍的舊賬,就懷疑到了我的頭上。但他們又拿不出證據,隻能暗中使壞,苦苦相逼,最後竟指使人縱火燒了我的家!我娘子為了保護兩個孩子葬身火海,而我也被燒毀了半張臉,毒煙入肺落下病根。就算我早年發過些不義之财,也不該……不該落得如此下場啊!”
“哼,這個寶引未央,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專橫殘暴之徒!”沒藏訛龐也變得忿然。
寶引未央在接管涼州之後,的确不遺餘力地清除頗超貢布的餘黨,被他下獄砍頭的人不在少數。沒藏一族雖然被元昊特許赦免,但也受盡排擠,困苦潦倒。米禽牧北把自己的遭遇這樣一說,沒藏兄妹立刻就心有戚戚。
“太後,國相,”米禽牧北擡起頭,顯得越發激動,“寶引未央之前是有甯令哥和米禽牧北撐腰,才如此嚣張跋扈,可而今大夏已在沒藏氏的掌管之中,他竟然還能在涼州做土皇帝,天理何在?涼州本就是太後國相的故土,難道你們就忍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族人故友繼續受他欺壓嗎?”
他當然是在颠倒黑白,可這番話聽在沒藏兄妹的耳朵裡卻如敲金擊玉,直戳他們心底。
“是不能再忍下去了!”沒藏訛龐狠戾地眯起眼,一拳砸在座椅的扶手上。
“梁先生可有辦法替我們收回涼州的兵權?”沒藏黑雲趕緊問道。
米禽牧北信誓旦旦地答道:“太後國相放心,梁某與寶引未央不共戴天。若朝廷決心收複涼州,梁某定當竭盡全力謀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沒藏兄妹相視一笑,倍感欣喜。
如此一來,他們不但斷定梁懷甯跟他們是一條心,還對他産生了依賴。畢竟朝中無可用之人,才讓他們無法掌控全局。而這個重出江湖的梁懷甯,正是他們此刻急需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