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禽牧北輕輕托住趙簡的手臂,把她從地上扶起來。趙簡仍是一手護着一個娃娃,低垂眼眸凝視着那兩具緊抱在一起的軀體。
米禽牧北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長歎一口氣,沉吟出兩個名字:“梁斌,淩吉……”
“你認識他們?”趙簡略驚訝。
米禽牧北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宋夏交戰期間,梁斌是宋軍安拆在右廂軍的細作。五年前,我義父抓住了他,嚴刑拷打多日也沒問出半個字,正準備将他處死,卻有一個麻魁前來求情,說她跟梁斌早已私定終身,如果要殺梁斌,她就跟着殉情。那個麻魁就是淩吉。義父念在淩吉戰功卓著,兩人又情深意濃,就網開一面放了他們,隻要他們答應從此隐居山林,不再參與宋夏之間的紛争。沒想到隻過了五年,他們竟死在了宋人的手上……”
他看着地上的兩具屍體,眼底透出的傷感,仿佛是種難以言說的感同身受。
“原來梁斌真的沒有出賣大宋。”趙簡聽完這段往事,更覺悲切,“他不該遭此劫難。他們夫妻還那麼年輕,兩個孩子還那麼小……”
“秘閣是在殺雞儆猴?”米禽牧北的神色更加陰沉了些。
趙簡擡起頭,眼神卻含糊不清。
“他們威脅你的那些話,我剛才都聽到了。”米禽牧北突然有些激動地抓起她的手,“你是不是真的……”
趙簡含淚看着他,微微顫抖的雙唇似要傾吐真言,下一刻卻狠狠甩開他的手,沙啞地回道:“我沒有!”
——“要想騙一個無法被欺騙的人,就隻能假戲真做。”
可是現在,她哪裡還分得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兩條鮮活的人命是真的,兩個孩子的哭聲是真的,自己心中的痛也是真的。如此血淋淋的真實,又如何能用來編織一個虛假的謊言?或許,這就是魏竦想要的效果:沒有假戲,隻有真做,不隻是今天,還有接下來的每一步。唯有把自己逼到一個無法回頭的境地,才能完成緻命的絕殺。
——“如果你不想他們白死,那就抓住這個機會。”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趙簡突然痛苦地呢喃着,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沒人能懂她究竟在做怎樣的掙紮。
她是要哭給米禽牧北看的,可卻不需要絲毫演技。淚水早已不受控制,決堤般傾瀉而下。
戲是假的,眼淚卻是真的。
“你怎麼了?”米禽牧北焦急地問道。他從未見過趙簡哭得如此梨花帶雨,頓時慌了神,一把将她摟進懷裡。
“沒事了,沒事了…… ”他用臉頰輕輕貼着趙簡的額頭,“至少,你救了他們的孩子。”
他哪裡知道,趙簡的淚,不僅僅是為梁氏夫婦而流。
***
不一會兒,手下的兵差回來禀報,沒能追上八齋的人。他們應該是利用山間岔道多,事先設計好了逃跑路線,讓追兵無功而返。
“不用管他們了。”米禽牧北平靜地說,“先給梁氏夫婦送行吧。”
他們來到村落盡頭的黃河岸邊,搭了一個簡易的木台,把梁斌和淩吉的屍體放在上面,再去搜集來了一些柴火。按照黨項人的習俗,若是兩人殉情而死,就應被一同火葬,再把骨灰撒入黃河之中,這樣就能得到黃河母親的祝福。
趙簡采來一些野花,編了兩個花環戴在梁氏夫婦的頭上。
熊熊的烈火燃燒起來,很快便把兩人包裹其中。火舌在空中交織升騰,仿佛是夫妻兩人的靈魂緊緊纏繞在一起飛向天際,永遠也不再分離。
趙簡手裡牽着兩個遺孤,和米禽牧北并肩站在一旁,忍不住又濕了眼眶。
“其實,我們現在應該高興才對。”米禽牧北看着她,淡淡地一笑。
“高興?為什麼?”趙簡不解。
“對我們黨項人來說,殉情而死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如果兩人愛到極緻,卻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在一起,他們就會相約赴死,用生命來換取永恒的相守。而雙方的家人,哪怕是宿敵,也會在這時坐在一起,擊鼓歡歌,開懷暢飲,為這對有情人送上祝福。今天,就當我們是他們宋夏兩方的親人,在這裡為他們祝福吧。”
米禽牧北說完,便倒上一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口,再将酒水傾灑在熾熱的火堆前。
趙簡也照做了,不禁感慨道:“明明是葬禮,卻仿佛是婚禮一般。沒想到你們黨項人竟能把這樣慘烈悲壯的事變得如此浪漫……”
“男女之樂,何足悲悼?同日死,命不惜。在黨項人眼中,愛情本來就比生命更神聖而浪漫。”米禽牧北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也是這麼想的嗎?”趙簡卻問他道。
米禽牧北目光深邃地看向她,“我也是黨項人。”
“那如果有一天,你也面臨同樣的處境,你會選擇跟梁斌淩吉一樣嗎?”
趙簡這一問,讓米禽牧北的心猛地一顫。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趙簡,帶着些難以置信,随即卻又落寞地一笑,“不會有那樣一天的。殉情,隻有兩情相悅的人,才會得到祝福,一廂情願是沒有用的。”
沒想到他說完後,趙簡仍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默不作聲卻又好似揣着千言萬語。
米禽牧北第一次感覺到趙簡的目光有些發燙。他一時恍惚,難為情地側過頭,心裡不斷地問自己是不是産生了什麼幻覺。
“米禽牧北,”趙簡突然輕柔而動情地喊了一聲,一下子靠過來緊緊抱住他,把頭埋進了他的頸窩,“如果是兩廂情願呢?”
米禽牧北愣住了。趙簡破天荒地對他投懷送抱,沒有讓他喜出望外,卻反而讓他手足無措。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擡起手撫上她的背。可就在抱住趙簡的一瞬間,他便情難自禁,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每一寸的氣息,整個人都沉溺進了這片溫柔之鄉,難以自拔。
這是在做夢嗎?或許真的是在做夢吧。可即便是夢,他也要讓這美妙的一瞬,永遠銘刻在自己的記憶中。
“我們不必像他們那樣。因為,沒有人能夠阻止我們在一起。”他兩隻手越摟越緊,仿佛要把懷裡的人深深地嵌進自己的身體裡,再也不分開。
請君入甕,現在終于完成了第一步。可趙簡隻覺得,自己正跟着米禽牧北一起,被卷入一個無底的漩渦。
***
趙簡把兩個孩子帶回了參軍府。這件事米禽牧北一開始本來是反對的,但趙簡說秘閣随時會再派人來除掉他們,送到哪裡都不安全,隻能先由自己來保護,等風頭過去,再為他們找一戶靠譜的人家收養。米禽牧北說不過她,也隻好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