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施并不順利,勉強維持到聞珺義來上工的第五日,也就是第十天。
距離雲歸城最近的豐轵城被名為清廷的起義軍攻破,這支由山匪和死刑犯組成的起義軍手段殘忍,進城後大肆燒殺搶掠,還在城中百姓的臉上烙下了印記,将他們稱作奴隸。
許多百姓僥幸逃跑,來到了雲歸城,宋頌去看過,烏泱泱一大片人擠在城外,一眼望不到邊。
很多人的臉上都有烙印,有的烙歪了,将眼睛都烙上了,皮肉黏合,再也睜不開。
雲歸城的糧價又漲了。
糧店的稻米和白面空了就再沒補上過,隻有混着大半麥麸的粗面,短短三天,從三兩一鬥的高價漲到了五兩一鬥的天價。
城中賣兒賣女的人家越來越多,一石糧食就可以買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還有人領着自家相貌好的孩子去大戶人家門口賣,說是孩子幹幹淨淨的,做妻做妾都要得,就算是通房丫鬟也可以的。
更荒唐的是,隻要兩鬥糧食都可以驗貨,一個時辰的時間将孩子送出來就成。這樣的孩子有男有女,看那些婦人身上挂的布兜,就能知道驗貨的人有多少。
每日來店裡吃飯的人越來越多,宋頌的存糧也快空了。
第十二天,逃難的人說清廷軍放了一把大火,燒了整個豐轵城。
他們在豐轵城養精蓄銳,修養結束後燒毀了整座城,帶着在城中搜刮的補給和奴隸向雲歸城趕來。
雲歸城要打仗了。
這個消息一出,百姓人心惶惶,猶如驚弓之鳥,大門都不敢出。
府衙派衙役走街串巷地收避難錢,說是要打仗了,城裡沒錢沒人,家中有男丁的必須出一半,就連三歲小兒也算,不想出人的就出錢,十兩一個人,給不起的就老老實實參軍。
商戶也要被強征一筆助戰錢,是當月營收的一半。
宋頌去了之前買糧的那家店,店主是個六十歲的老翁,他有個三十多歲的瘸腿兒子,和一個尖酸刻薄的兒媳婦。
他兒子每日杵着棍兒在店裡裝貨清點,兒媳婦就負責收錢記賬,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鄰居多話說上他家兩句,他那兒媳婦就要叉着腰指着人的鼻子罵上一天。
他家的糧食給稱給的足,宋頌在他家買過幾回了。
隻是這回來實在是沒有了,那老翁一臉愁苦,唉聲歎氣地說:“往年做生意都是我兒子去村裡收糧食,今年不成了,那幾個大糧鋪不讓我們自己去收,隻能去他們那兒買,買來價就貴,要是想賺錢就隻能漲價,一連漲了好幾回,我們也進不起貨了。剛開始我兒子還想着自己去收,結果呢,被人把腿都打斷了,便也歇了心思。”
“這事兒官府怎麼不管?”
宋頌看買不着糧,就坐在店裡和老翁閑聊,她隻是聽說外頭打得很厲害,到底是什麼程度她心裡也沒個概念。
老翁搖頭,“那最大的周記糧鋪,就是府衙老爺家的。貴客且看吧,不出兩日,這雲歸城就隻剩他們幾家糧鋪了,我們這些個小鋪子啊,一家都活不下來。”
“他們一直漲價,也沒人買得起啊。”宋頌歎氣。
在櫃台那打算盤的女人嗤笑一聲,尖着嗓子說:“貴客你還是心善,心裡想的是咱們尋常老百姓,可那些大糧鋪從來都不是做百姓生意的。還在太平時候,他們的糧就比我們的貴,而且頭一批糧食他們要先收,将好的挑走了才讓我們去收。我家男人收糧就跟在他們後頭,他們走了立馬去挑,才能勉強挑些好的回來。”
說完她罵罵咧咧地打着算盤,唾沫橫飛地罵:“這該死的世道,生意做不下去,鋪子也賣不出去,還真不如那些農戶。”
宋頌覺得她這話稀奇了,她之前跟着許茗因跑了好幾家牙行,看了很多宅子和鋪子,一套比一套貴,随随便便就上萬,還得是黃金。
“嫂子這話怎麼講,這房價和鋪子不是賣得挺貴嘛,怎麼會賣不出去。”
那女人扯了扯臉皮,臉上的表情又是嘲諷又是可憐的,“貴客你還是不清楚,你們這些外來的貴人買的房子鋪子自然貴。牙人帶你們去看的都是貴的,而且價格也要翻一番,一半交了官府,美其名曰‘安家錢’,若是你不經牙人介紹買了我家的便宜房子,往後一年都别想安生。”
她說完還小聲地念叨:“這要人命的世道,若不是你們這些貴人手上有錢,哪個冤大頭會花那麼貴的價格去買房子。比起去年,今年房價還掉了不少,心疼死我了。”
宋頌這才知道自己被宰了,她不知道的是,那些房屋的主人将房子交給牙行後會定下一個價格,房屋成交後他們隻管自己拿到那筆錢,其餘的事一概不管。
比如你牙行自己加價,牙人自己加價,契約上成交價不一緻這些事他都不管,他隻管自己最後拿到的錢和他所說的對得上。
而這樣針對性的規矩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費用也很多,比如新遷來的人要娶雲歸城的女子也要多交一筆錢,或是在雲歸城生了孩子,給孩子落戶也要交一筆錢。
“貴客你那布施的鋪子最好也關了,否則再過幾日,收稅的就要上門了,他們總是會想法子斂财。”
那女人說完将算盤砸在櫃台上,氣鼓鼓地回了後院,她丈夫瘸着一條腿跟了上去。
老翁長長地歎了口氣,心有餘悸地說道:“我那兒媳有個讀書識字的木讷大哥,身體不好就沒個正經營生,靠着待在小院兒裡給街坊鄰居寫寫書信艱難度日,還得我兒媳給他送米糧才能活。結果上個月,衙役突然上門要他交商稅,一開口就是一百兩,不給錢就搬東西,将我兒媳送去的米糧全部搬走了不說,還将人打傷了,那就一個文弱書生,身子骨不好,氣性卻不小,生生将自己給氣死了。去報官也沒個說法,我兒媳心裡憋着氣兒呢。”
“還有我隔壁那家山貨店,老闆是個熱心腸的漢子,娶了個好看的媳婦兒,周記糧鋪的小公子看上了那小媳婦,就想強搶,結果被那漢子打傷了。後來啊……那小兩口兩個月前就失蹤了,音訊全無。”
“小公子啊,你是外頭來的,你不知道這雲歸城有多害人,咱們這些老百姓,個個都是提着心吊着膽過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