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松枝巷朝着大街的那間鋪子便早早架起了三口大鐵鍋,鍋裡是沸騰翻滾的粗面麥麸糊糊,沒油沒鹽,隻是一碗沒有味道的糊糊,雖不算濃稠,但是也好過通天塔那稀薄的湯水。
竈台是原先留下來的,有些低矮,熬制糊糊需要不停地攪拌,所以對于腰的損耗很厲害,宋頌便雇了六個身強力壯的幫工輪換着來,每個人攪半個時辰就去休息,休息也不是全然不做事,隻是做些輕便的話,比如将盛好糊糊的陶碗端到店裡的大長桌上。
店裡一側是熱氣翻騰的大鐵鍋,一側是兩排長桌,凳子整整齊齊地碼在一邊,雖然老舊但是擦洗得很幹淨。
一張長桌上擺滿了滾燙的糊糊,另一張長桌是空着的。
那些老者和孩童進店後去端一碗糊糊,然後自己拿着凳子到空長桌那裡吃,吃飽了在店裡洗碗的地方将碗洗幹淨就可以離開了。
這間店的後面是收拾出來識字的地方,桌椅都是托荀奉義找的現成的,有新有舊。
最前面就是講台,講台比學生的桌子高一些,是宋頌去木匠那兒買的供桌。講台後面挂着一塊輕薄的木闆,木闆一指厚,用炭筆寫字後可以擦除,用久了擦不幹淨就用刀削下薄薄的一層。孩子們識字也是用的炭筆和木闆,炭筆用油紙裹着,還纏了一條白色棉線。
天還不亮,店門口就圍了許多人,宋頌開門後就對上了那些期待的眼睛,他們都将自己打理的很幹淨,但凡裸露出來的皮膚都是經過好幾遍清洗的,頭發和胡須全部剃得精光,隻是剃得不算幹淨,都還留着一層發茬子。
小孩兒的頭有扁有圓,但是都一樣的,上面留着一層霧氣彙集的水霧。
沒了頭發就不會有虱子,沒了胡須就不會沾上糊糊。
店門開了,他們也不敢沖進來,隻是眼巴巴地望着,站在前面的都是些老态龍鐘的老翁和老妪,他們孤身一人,穿着用盡全力都洗不幹淨的破衣爛衫,握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樹枝支撐身體,身上的皮膚皺巴巴的。
而那些帶着孩子的老者則被留在了後頭,或許他們也不相信這是一件不求回報的善事,但是他們不能放過這個可能性,所以就有了一批“試毒”的人,他們年邁不堪,且孤身一人,卻是最先沖鋒陷陣的勇士。
“為了避免混亂,店裡一次隻能進三十人,吃好後去留随意。識字的老者可以在後頭的店鋪裡教孩子們識字或是别的技藝,木工養殖之類的都可以,一日領二十個銅闆,孩子們識字後可以在木闆上刻書,每刻完一本可以換一兩銀子,等到其餘店鋪開業後,識字的孩子可以優先進去當夥計。”
“店裡一日供兩餐,早上一餐,晚上一餐,若是在我店裡教書或是識字的孩子中午會給個麥麸餅子吃。”
她說完點了三十個人進店吃飯,然後其餘的人就站在門口等。
三十個老人互相攙扶着走進店裡,他們手抖得厲害,那些正在休息的幫工怕他們将糊糊打翻,就幫他們擡到了桌上,還給他們搬了凳子。
老人們連忙沖他們道謝,因為老邁,他們連鞠躬的動作都是緩慢的。
一個五大三粗的幫工将一個磕頭的老妪從地上扶了起來,老妪的頭頂光光的,手上滿是粗粝的厚繭和合不上的豁口,她的手太抖,拿不穩勺子,就舀好一勺後低着頭去吃。
幫工望了她好一會兒,直到另一個熟悉的人撞撞他催他做事,他才收回了目光。
他奶和這個老妪同樣蒼老,可逃難的路太苦了,他奶沒撐過來。
如今他在這店裡熱火朝天的做事,看着那些老人進來吃飽一餐飯後又離開,他們臉上是帶着笑的,好像這一碗糊糊能夠讓他們忘記生活帶來的苦楚。
他不禁想,若是他奶當時能遇見一個像東家這樣的大善人,是不是就能吃頓飽飯再走。
他們那時候太難了,一大家子的人逃難,卻沒多少糧食。他兒子才五歲,小小一個,很多逃難的人都拿着糧食來跟他換兒子,他不願意換,他爹就沒撐住餓死了。
夜裡他兄弟摸過來想要偷他兒子去跟人換糧食,是他奶機警,醒來将人打開了。自那之後他奶就說了,他們家做不出吃人的事,要是誰還在惦記着要拿孩子換糧食,就是存心想逼死她。
所有人都餓,他餓,他奶也餓,但是他們做不出來把兒子當糧食的事,這是一條活生生的命,而不是三十多斤的肉。
那些吃了人肉的,還能算人嗎?
第一批老人吃好飯後就出去了,他們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找個人多的地方坐着乞讨,而是全部去了後面的店裡,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發呆。
他們不識字,所以沒法教書,也不像小孩兒一樣可以識字,但是坐在這裡就覺得心裡舒服,這是個遮風避雨的好地方,還能聞到前面店裡熬糊糊的味道。
若不是形勢所迫,他們好好的老百姓誰願意去當乞丐。如今洗幹淨身上,穿着還算幹淨的衣裳,剃了頭發露出一張臉來,就更不願意去了。
在戰亂之前,他們也是勤勤碌碌的尋常人家,在冬日穿着厚實的舊棉衣,圍在火堆邊用餅子蘸着熱湯吃,讨喜的小孩兒圍在周圍吃糖或玩耍,童言童語總會惹得全家人發笑。
那才是他們的日子啊。
宋頌将抽卡得到的紅糖調味包全部拿了出來,若是有老人帶着孩子來端糊糊,她就給孩子的碗裡倒一點,雲歸城的孩子太少了,因為小孩兒生下來夭折的幾率太高,能活下來的都是長輩用心伺候的。
紅糖的香味和甜味瞬間俘獲了孩子的心,他們将勺子從碗裡拿出來,珍惜的舔着那個勺子。
直到勺子變得幹幹淨淨沒有别的味道,他們才又将勺子放進去,然後拿出來繼續舔。
多舔幾回好像就飽了,然後就可以将那碗加了紅糖的糊糊推到老人面前,讓他多吃點。他們年幼,卻知道生命的脆弱,隻能用這種方式來留住年邁的親人。
“阿奶,你多吃點。”說話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他生得俊秀,剃了頭發後并不難看,反而顯得那五官越發标緻,雙目如點星,俊鼻高挺,雙唇含珠,是難得一見的好相貌,身形也修長,如青竹般消瘦卻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