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十天了,宋頌和那些勞工一樣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工,天黑了才能休息,那勉強填飽肚子的食物也有一頓沒一頓的,她逐漸變得消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高塔建成的那天。
這裡不斷有人死去,或是被巨石壓斷了身子,或是被監工抽死,她從最開始的憤恨到漠然,也明白了那些朝着惡犬奔赴而去的人。
氣氛越來越急切,夜晚也不再寂靜,采石場開始晝夜不歇地挖掘,監工舉着火把映出一張張兇神惡煞的臉,守衛會在夜裡用馬車運送石塊,那條路被壓出了一掌深的車轍,高塔裡點着火把,匠人在昏暗的火光下晝夜不停地修建。
那敲打聲催命般落在宋頌的心上,她住的那間屋子已經死了四個人,擁擠的床鋪突然變得空曠,她卻覺得心裡發毛。
第十一天,她又遇見了那個少年。
她體力不夠,經常沒飯吃,就用茅草編了很多草鞋跟人換吃的,硬币大小的一點餅子就能換一雙草鞋,雖然吃不飽,但也餓不死。
少年來跟她換,她收了半塊餅子,給了他十雙草鞋。
那是他們唯二的交集,也是宋頌為了報恩能給出的全部,她做不到不要那塊餅子,饑餓會摧毀一個人的意志,善意在它面前被踩進了泥裡。
正是天幕深藍,白日将盡之際,她背着石塊往回走,路邊的惡犬沖她狂吠,像是在催促她快一些。
要是在天黑盡之前沒能回到自己住的泥屋前,就會被當作逃跑,到時候就算回去了也要挨一頓打,如果不回去的話則會被獵狗分食。
宋頌自知她跑不過那些健碩的獵狗,所以從沒起過逃跑的心思。
她沒看清腳下的路,一個踉跄險些跌倒,那少年從後面伸手扶住她的背簍幫她穩住身形。
“多謝。”
少年點頭“嗯”了一聲,就那麼不遠不近地走在她的身後,直到看見了那高塔的影子,他才開口問道:“你是才被擄來的?外頭是什麼局勢?涪陽軍打到哪兒了?”
宋頌垂着頭悶聲說:“我不知道。”
少年挑眉“哦”了一聲,然後遙遙望着那座修了大半的高塔,高塔的外表是灰白的,看起來像是由人骨堆砌的。
他看了半晌,又側過頭去看身側那個單薄瘦弱的女孩兒,他小聲說道:“你不想逃嗎?你繼續待在這裡,活不過冬天的。”
宋頌沒說話,她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個少年的身份并不簡單,也許他就是那什麼涪陽軍也說不定。
少年自己或許意識不到,他和這個混亂頹敗的地方格格不入,和采石場那些面如死灰的男人也不一樣,他帶着一種矜貴的氣質,即便是灰頭土臉地做苦力也像是在玩樂一樣。
“我逃不掉的。”宋頌低着頭喃喃了一句,然後咬着牙加快了步子,将那危險的少年遠遠抛在身後。
她知道涪陽軍,那是一年前出現的起義軍,由南方的豪強富紳組成,兵強馬壯,糧草充足,集結後一路勢如破竹,接連拿下了南方兩座城池,戰勝後閉門守城當起了土皇帝,朝廷拿他們絲毫沒有辦法。
如此狼子野心,朝廷竟然還試圖招安,說是可以封涪陽軍的首領為王,将那兩座城池交給他做封地。涪陽軍并未接受,反而在城内大肆招兵買馬,直言如今從軍打仗的兄弟往日都是從龍之功。
除了涪陽軍外,各地的起義軍多不勝數,朝廷即便想鎮壓也有心無力。更何況還有藩王作亂、外戚攬權、兵匪橫行……
這是一個千瘡百孔的朝代,如一塊肥肉挂在荒野上,引來無數野獸。
她這幾天從監工口中聽到不少消息,就是這些消息讓她徹底歇了逃跑的心思。
這個朝代叫大周,現在在位的是第六任皇帝長樂帝,今年是他在位的第七年。
七年前先帝暴斃,隻有十二歲的長樂帝在群臣的殷切期望下登上皇位,不過這位年幼的皇帝并沒有繼承先帝的遺志勵精圖治,開創一個盛世。
他荒淫無度,窮奢極恀,與宦官宮女和侍衛整日厮混,讓後宮多了許多血脈不明的皇子公主,還設計殺害忠臣,導緻如今朝堂上站着的全是擾亂朝綱的奸佞之輩。
去歲三月,長樂帝突發疾病,纏綿病榻幾月不見好,太醫被問罪斬殺了一個又一個,直到太醫院空了大半,他也沒能好起來。
他覺得是有小人暗害于他,一怒之下殺了不少人,有滿門抄斬的,也有抄家流放的。
他的怒火難以平息,上朝的人去了半數,他依然還在垂着眼打量,尋找下一個冤死鬼。
帝王的冕旒遮住他陰沉的臉色,眼中的殺意卻像濕冷的手輕柔地撫摸着朝臣的脖頸。
丞相為了保命,便提議造一座通天塔,直達上天,飛升成仙。
如此荒謬的提議,長樂帝允了。
太後以死相逼都沒能制止這場注定留下千載罵名的鬧劇,心灰意冷後留下血書痛斥長樂帝暴政,後自缢于寝宮。
剝削百姓、殘害忠良、逼死生母,隻有十九歲的長樂帝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
通天塔開工之前,長樂帝親臨此地,設祭壇活祭三百人牲,祭祀完成後,他說自己已感召天地,隻待通天塔造成便可飛升成仙,往後與天地同壽,享無邊法力。
随着他的病越來越嚴重,那成仙的欲望也日漸強烈,從而對通天塔的進度分外上心,更有那趨炎附勢之輩,謊報進度,大言不慚地說此塔兩年便可建成。
負責此事的官員為了在兩年内建成高塔,便不擇手段地找來一批又一批的勞工。
他最先看中的是附近幾座城裡的囚犯,可那些囚犯野性難馴,肆意妄為,糧食一口不少,事兒卻是一點不做,還跟守衛起了不少沖突。那官員煩了,便将囚犯全殺了,然後從附近的村子裡劫掠百姓來做勞工。
直到今日,這裡已然成了荒野,周圍的村落無一幸免,隻留下一座座破敗的空屋,而劫掠卻遠遠沒有停止。
各地的起義軍也是這副做派,扔下一兩碎銀便将家中的青壯帶走,就連壯實的女人和十二三歲的男孩兒也不放過。家中頂立門戶的青壯被帶走,卻隻拿到一兩銀子,在這個亂世,一兩銀子買不到一鬥米。
農戶家中隻剩下一室的老弱婦孺,便隻能荒了田地,讓風調雨順的豐年,遭了災荒,可那賦稅卻半點沒減,還升了一成。
這是逼着農戶去死,是要一家老小的命,如此一來,活不下去的農戶便上山為寇,躲了賦稅不說,還能劫掠過往的行人搶些糧錢。
這就是宋頌不敢逃的原因,她隻要離開了通天塔的範圍,不管是起義軍還是土匪都足以要了她的命。
與其去外頭生死未蔔,還不如先待在通天塔等一個時機。
隻是她沒有想到,這個時機來得那麼快。
通天塔倒了,壓死勞工上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