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華,何苦來哉,這種自己和自己周旋的滋味,不太美妙罷。”
“铛!”一聲,鐘郁在擋住刀刃的間隙挑眉:“你怎麼就知道不好?”
她再一次飛身在神像上方,望着地下金燦燦的自己,一字一句道:
“我倒覺得這種千錘百煉的滋味,爽得很!”
話音落下,少女将手中的浮屠作劍,對準神像心髒的地方,飛身而下,猛地刺去!
“轟——”
一聲巨響,神像眼睜睜望着自己朝後倒下,浮屠從它心髒的位置刺穿,将它整個身軀釘在了地上!
神像掙紮兩下卻動彈不得,一臉茫然地擡着頭。
而那原本悠哉得意的聲音還沒反應過來,戛然而止。
“被我猜對了?”
鐘郁抽出浮屠,對準神像的脖子。
她盯着神像心口被戳穿的窟窿,笑道:“果然不錯,一個被塑造的金身,怎麼會有心呢?”
神像當然不會有心。正如人們的認知裡,神靈當永遠慈悲、莊嚴、冰冷。
寶石冷硬,金身強悍,心髒這種柔軟脆弱之物,不該出現在一個完美無缺的金像身上。
可這才是被忽略的最大不同。
時光流轉,人心雖脆弱易碎,可隻要它尚在跳動,終有一天會變得堅不可摧,渡世間所有苦厄,強大過所有銅牆鐵壁般的肉身。
神像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直到看見鐘郁朝自己緩緩舉起刀,才覺察出一絲恐懼。
“赤華!”
浮屠就要觸到神像的脖頸時,那沉寂許久的聲音忽而又高聲叫道。
鐘郁下落的刀一頓。
“這可是你世間最後一尊神像了!”
他悲痛聲線裡透出一絲哀求:“幾百年了,你的神像都變成了破銅爛鐵爛在泥裡了,再不會有人為你造廟立像了!
連最低等的小仙都有自己的金身你卻沒有,它是你天地間最後也是唯一的一尊,你真要狠心毀了它嗎!”
鐘郁神情凝了一刹,低頭去看。
神像似乎感應到自己的命運,寶石眼眸竟流出長長的血淚。
“主人….不要….殺我…..”它開始嘤嘤地哭。
四周的幻妖嗅到掙紮悔恨的味道,争先恐後地圍了上來。
那聲音又道:“外面是風霜刀劍,你何苦非要出去?”
“不要出去!”
“不要出去!”
一群幻妖竟跟着聲音尖叫起來。
蒼老的聲音歎息一聲:“留下它,留在這裡吧,赤華仙君永遠功德無量,萬壽無疆。”
“功德無量,萬壽無疆!”
尖叫聲重複響徹神殿,潮水般将她包圍。
“功德無量,萬壽無疆!”
“功德無量,萬壽無疆!”
“功德無量,萬壽無疆!”
“……”
“滴答——”,一片重複的叫聲中,識海竟生出一絲波動。
—
鐘郁看着神像在刀下哀求的時候,覺得那何嘗又不是她自己。
這是一尊多麼完美的金身啊。
坦白講,比她百年前見過的所有神像都要美。
人活一世為功利,神活千年為美名,大家追名逐利,原本就沒什麼不同。
她從仙草幻化人形的時候,便夢想着有朝一日擁有這樣一尊像。
後來她的願望實現了,還擁有了很多,隻不過沒過多久,又以一種慘烈萬分的形式破滅。
被人間遺忘的百年裡,她何嘗沒有期盼過有人會重新記起自己,重新擁有自己曾經最為珍惜驕傲的東西。
她也曾痛苦,悔恨萬分,執着于要所有人重新記起她,不再落魄讓人笑話,執着于重回高位,重塑金身。
可後來發現,那些不過隻是執着而已。
與某些更加珍貴的東西相比,那些少時執念,也并非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自己不該被困在執着裡。
浮屠刀将眼前神像徹底劈成兩半的時候,幻妖們還沒來得及逃跑。
他們也不明白,明明嗅到了漫天的痛苦味道,張開大口正要饕餮一番,怎麼忽然間便灰飛煙滅。
那不甘的聲音徹底消散之際,看見紅衣的少女收回浮屠,重新擡起頭。
“我不需要别人為我塑造金身。”
他看見少女緩緩微笑,“我不需要神像,不需要神殿,甚至不需要别人信奉于我,我也能做神。”
“因為那些都不算重要。”
她另隻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本仙君真正寶貴的東西,在這裡。”
一瞬間,天地坍塌,神殿破滅,金燦燦的光芒逐漸消失,暗淡,變成了原本的青鸾殿模樣。
青灰布衫的長者坐在輪椅之上,平靜地望着對面少女。
鐘郁瞧見他,笑着緩緩走近。
“果真是你,萬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