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吓到這個孱弱可憐的小姑娘,鐘郁聲音都輕了許多,連忙将她按回床塌,簡單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在她床頭坐下。
回頭,見下人給喬陌搬了一個圓凳。到底是外男,他得體地沒靠近,安靜坐在屋内的圓桌旁,神色淡淡。
幸好…..鐘郁心中松了口氣。好歹他在外人面前還是正常的。
“抱歉鐘小姐,我這兒沒什麼好東西招待您….”柳絮吩咐下人給他們添茶,卻見茶碗邊緣都布滿缺口,面上瞬間透出幾分窘迫。
瘦削蒼白的女孩哀傷地垂眸,上次被柳夫人用鞭子抽得實在太狠,她昏迷整整兩日才醒轉,身子仍十分虛弱:“我這裡清苦些….請您不要介意。”
鐘郁搖搖頭,小心地牽過柳絮的手查看傷勢,心中卻五味陳雜。
她覺得荒謬,放眼整個蕪城,任誰去問,都不可能将柳家這個第一大戶和“清苦”二字産生什麼關聯。
方才她從外院一路走進來,途徑柳金玉生前所住的院落,分明用金碧輝煌形容都不為過,連原主這個京都貴女若見了都要自愧弗如。
大廳懸挂一副畫像,畫中少女珠圓玉潤,想來便是逝者柳金玉本人。而眼前的柳絮瘦弱得像隻小鹌鹑,住在這麼一個下人都不如的小破房間裡,燈火都微弱得可憐。
提起虐待她的那對母女,她也隻是搖搖頭悄悄地掉淚。同為柳家的小姐,待遇卻天上地下,鐘郁心想這大概就是凡人所說的,同人不同命。
“明日我會叫人送些補品藥材進來,你好好養傷。”
她輕放下柳絮的衣袖,抿唇壓下複雜心緒,卻不由得想起在場的另一人。
她的初形是靈池邊的仙草,也不曾嘗過父母疼愛,行走天地全靠一腔赤誠。但好歹柳絮受過萬澤的關懷,而她更有師尊待她似母。
唯獨他,是真正的天煞孤星,生來便一無所有。
好在不知是不是坐得遠看不真切,喬陌的神色并沒什麼變化。
他視線漠然地掃過柳絮臂上斑駁的傷痕,指節輕敲着手中茶盞,甚至透出幾許不耐煩。
鐘郁心中微凝,要真論起成長環境的惡劣程度,恐怕喬陌比柳絮還要凄慘得多。但高低是有幾分相似,由不得物傷其類。
嘴唇動了動,就猶豫着要不要出言寬慰他幾句。
剛想說話,喬陌卻懶懶擡了下眼皮:“鐘小姐,别看了。”
“我不會聯想到自己而暗自神傷的。”他冷不丁淡淡開口,将她的心事一下戳破。
鐘郁:“……行。”
喬陌瞅着少女明顯意外的模樣,竟品出幾分好笑。
她在想什麼?
覺得他會可笑得跟她一樣同情這個和自己毫不相幹的悲哀庶女?
他若是還存着這種可笑的柔軟心腸,早該在京都無數次被逼吃草吃土,被人當狗騎、被抽鞭子時便自挂東南枝了。
從未被同情過的人又怎會垂憐他人。
這世界本來便是如此殘忍模樣,也隻有她這種沒受過苦的蠢人才會覺得吃驚和悲哀,為他人的境遇假惺惺地難過。
更何況……
他望向杯中零星的幾片茶葉,修長手指一下下敲着破損的邊緣。
若有所思地嗤笑一聲,冷淡轉過眼眸。
鐘郁再一次:“……行。”
煞星的心理素質大概确實非常人能比,她回身望着柳絮,開始進入正題。
方才打量這個房間時她便注意到,這裡家具處處破敗,唯一鮮明稱得上裝飾之物的,是幾個黃色的符紙。
明黃符紙被做成護身符的樣式,挂在狹小房間的四個角落,上面用綠墨所繪的鳥雀圖樣,正是那個象征着青鸾道長的圖騰,在青鸾殿内幾乎處處可見。
柳絮信青鸾道長,挂的是青鸾殿求來的符。
神殿所繪的護身符原本是最為尋常的吉祥之物,隻是若這個神本身便莫須有,那就很難知道是正是邪。
鐘郁的心沉了沉,驟然想起萬澤那張慈祥和藹到令她生怵的臉。
好在她用靈力探出,這幾個符并無害人的功效。她望着柳絮哀傷面孔,猶豫了下還是問道:“柳金玉失蹤的那日,正好是你的生辰,你們曾一同去青鸾殿祈福,對嗎?”
說來諷刺,那日柳絮生辰,原本該為壽星慶祝,可柳金玉跋扈慣了,非要勒令庶妹陪同她一起,去神殿為柳金玉自己的姻緣祈福。
因為柳金玉聽說,人在生辰當日會蒙受天恩,許願格外靈驗。柳絮下賤蹄子配有什麼天恩,當然該用來為自己求一個好郎君才對。
柳絮原本每年都會選擇在這一日為逝去的母親祈福,但鐘郁猜想,那一日,她或許臨時改許了别的願望。
“不…..我沒有…..我沒有想害長姐,不是那樣!”
像心事被驟然揭穿,柳絮瘦弱的臂膀忽然開始顫抖,她捂住雙耳,淚流滿面地搖頭,似乎回想起那一日便覺分外痛苦。
鐘郁歎了口氣,拍她的後背輕輕安慰道:“沒關系的,不用怕。”
“就算你在神明面前許了不好的願望,也不用覺得愧怍,萌生出那樣的想法也不怪你。”
人非草木,長期被苛待欺負,被逼到絕路而心生詛咒,又算得上什麼罪孽?
她當了這麼久的神,自然明白,再良善的人也會萌生惡念,重要的是選擇如何去做。
比如僞裝成神,以自己的善惡私欲奪權人間的律法,私自對衆生進行生殺予奪,那便是不能原諒了:“對吧喬陌,你覺得呢!”
她冷不丁轉頭,瘋狂暗示那個過分安靜的人,希望他能大發慈悲應和一下自己,安慰眼前這個可憐小姑娘的心靈。
“我覺得?”喬陌輕敲着膝蓋,黑眸望着鐘郁,卻玩味地牽起唇角:“我覺得本沒什麼問的。”
他一字一頓道:“歹毒之人本就該死,死得大快人心。”
“……”當我沒問。鐘郁後悔自己怎麼就腦子一熱想着去問那個煞星。
他的邏輯自然不會認同,各界的律法無情,卻也最為公正,就連她犯錯也要老老實實挨完幾十道天雷,不得逃避。
是人便心懷偏頗,沒人有資格自诩正義地對衆生施加私刑,即使那個人真的該死。
鐘郁起身,覺得沒什麼再問的了,安撫好柳絮轉身欲走。
“鐘小姐!”
身後忽然一聲凄厲的高喊,回眸卻見是柳絮不知何時跳下床,雙膝跪在她的面前。
“柳絮求您,别再追查萬長老了,行嗎?”
鐘郁不由得蹙緊眉頭,即使方才問到柳金玉的死,也不見她如此凄惶神色。
她抿了抿唇,又怎忍心告訴這個病弱虔誠的女孩,她所信奉的一切都是假象,她奮力維護的長老懷揣着怎樣的陰謀?
“沒事,你好好休息。”她淡淡應付過去,裙角卻又被瘦削的小手扯住。
“既然如此柳絮也不便多言了,但還是愧疚沒能好好招待,請小姐公子喝完茶水再走吧。”
旁邊圓桌上,碧綠的茶湯輕晃,她從進門起便隻顧說話,茶水一口未動。
鐘郁這才反應過來,不怪柳絮這樣說,這種行為确實失禮。
聞言,喬陌笑了一下,眼中卻閃過一絲惡劣。
他難得熱心地将茶盞往鐘郁跟前推了推,勸道:“多喝些,鐘小姐。”
他愉快地揚眉:“柳絮姑娘一片好心,你定要喝得幹幹淨淨才是。”
鐘郁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仰頭去喝茶水。
少年卻緩緩牽起了唇。
多喝些,他望着她,欣然地想。
喝幹淨,死得便能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