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師妹,世上許多事,本不需知道結果,隻問自己應不應該。”
她說這話時,沒看見靈妍的神色微不可查地僵了一晌。
靈妍擡起頭,少女瞳孔的金色已然褪去,重歸澄澈。
她俯瞰着自己落敗癱倒的身影,并沒有為剛才的嘲諷生氣,目光裡不見一絲居高臨下的得意和戾氣。
像是一捧不含雜質的清水,承載過許多不堪,卻依舊清明。
像個真正的神。
靈妍抿緊唇,下意識捏緊脖間鐘郁親手系好的衣結,低頭沉默的幾秒鐘裡,不知想了些什麼。
最終冷嗤一聲,身形消失在濃稠夜色中。
鐘郁看着那抹綠光消失,擡手揮散阻聲罩,走回客棧。
樓下看店的小二正撐着腦袋打盹兒,看見人影進來吓了一跳:“哎呦我的鐘小姐,您這麼晚幹什麼去了呀!”他心中疑惑,這小女娃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的,自己怎麼沒看見?
“沒什麼,睡着無聊出去放了個煙花玩兒。”少女經過時放了錠銀子在櫃上,笑容明媚:“有勞小哥,明日幫我們備車,去柳宅。”
“哎好嘞!”小二連連應道,目送少女绯紅衣衫消失在走廊盡頭,才茫然地撓撓腦袋。
大晚上的……放煙花?
他簡直要懷疑自己所處世界的真實性了。難道自己打盹時瞧見天上那些紅紅綠綠的焰光,竟然不是在做夢……?
*
“……那個喬公子,其實真沒多大事,能别用這種眼神盯着我嗎?”
真是離大譜,縱然鐘郁明白他們這個年紀的少年郎大多臉皮薄,卻沒想到一個夢魇之事真能把喬陌尴尬成這樣。
途徑的蕪城風光緩慢在車窗外颠簸,鐘郁瞧着對面少年的陰郁神情,卻覺得頭皮發麻。
她左思右想,自己并沒有告訴他醉茶拜神的事情,無非就是夢魇被她撞破,可喬陌那像是想要滅口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撞到的并非是他深夜夢魇,而是裸/體洗澡。
喬陌并沒應。神色說不清是戒備、審視還是厭倦,總之和友善是毫不沾邊。
半晌,他微眯了眯黢黑眼眸,冷淡移開目光。
馬車駛向柳宅的路途并不算穩,但喬陌一路坐得端直。若是忽略他過于蒼白的臉色和陰鸷神态,倒真有幾分世家貴子的風範。
說來諷刺,這倒是由于他那天之驕子的兄長喬羽。喬羽自小習武離家,和喬陌的交集寥寥,但不影響他每次思及兄長時心下複雜。
也許終究是血親,在不忤逆父親的原則下,喬羽并不曾欺淩過他,甚至也會在沒人的時候喚他一聲二弟,糾正他的學識和儀态。
可到底也改變不了什麼,喬陌還是一路野蠻生長到現在,鐘郁想,他應該還是厭惡世人的,尤其是自己這個從小欺負他的小惡女,一有機會,或欲下手。
故而她不放心将這煞星獨自留在客棧,但同時又覺得,對方的态度,比起開始的恭敬卑怯到後面不加掩飾的厭惡,今日的喬陌,較之前又多了一種别的東西。
少年濃長的睫羽下陰郁片片,像是在生氣,卻又不太像是對着她自己。
她對凡人的情緒不算了解,猜測大概是糗事被戳穿的惱羞成怒。也難怪,剛經曆昨夜尴尬又要和目睹自己尴尬之人面對面坐着,任誰心理也不會痛快。
“好吧,你要是覺得忘不掉昨夜的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我的尴尬事好了。”
聽說凡人的腦容量很有限,她想用自己接下講的事擠掉喬陌腦子裡關于夢魇的記憶。自己畢竟是神,要懂得舍己為人。
話落下,她餘光瞧見喬陌膝上的指節居然纡尊降貴地動了動,鐘郁心中竊喜,果然人類總是對别人的糗事分外感冒啊。
她咳嗽一聲,決定講自己桃花瓣過敏的事:“你估計會笑我奇葩,别人的過敏之物都是什麼皮毛粉末草藥。
但我呢,原本好好的,結果有一日開始忽然看見桃花瓣便會流淚,竟是因為遇見了一條蛇。”
“遇見蛇?”喬陌開口說了今日以來的第一句話,懶散地掀了掀眼皮,幾分不屑和懷疑。
總算說話了。鐘郁松了口氣:“對呀,還是一條黑蛇。”
其實并非什麼黑蛇,而是一條黑色的魔蛟,在師尊昀拂的指引下,被她一刀用浮屠劈成兩段,死在即将化龍的前一天。
但她自然不能跟喬陌直言這些發生在九重天的事,于是便以黑蛇替代那條龍。
那是兩百年前,她才從天池的仙草化型沒多久,懵懵懂懂卻躊躇滿志。被昀拂提攜,師徒共同完成這個任務,幫沼海漁民平定魔蛟。
風雨大作,她們到達海岸時,碩大魔蛟在黑水裡翻湧,驚起的駭浪高達萬丈,遠觀其形态便知并非凡物。浮屠在手中嗡嗡低鳴,看來注定要惡戰一場。
起初昀拂叫她觀戰,魔蛟也并未發現站在沼海岸上的鐘郁,赤紅雙眸映出額上依稀生出的龍角,和師尊的法器雲蘭纏鬥個三百回合依舊不分勝負。
熾亮閃電攪動整個天幕,岸上的鐘郁緊張觀望空中的一人一蛟,卻感到奇怪。
邪不壓正,大部分妖物在直面師尊昀拂這樣絕對強大的神仙時,多生出怯意和惶恐,曾就有妖化的鲲鵬在戰到隻剩一隻爪子時還面露哀戚,祈求師尊能放過它。
可面前這隻黑蛟跟昀拂從海裡鬥到半空,天幕都快被它撕開口子,但自始至終沒露出一絲怯意,并在每一個短暫壓制昀拂的瞬間,瘋了一般地撞向九重天的結界。
就好像,九重天裡有他遺落的很重要的一個物件,或是什麼人。
黑蛟不能開口說話,而鐘郁感受到的,是從它體内而出的鋪天蓋地的怒意,翻滾出驚濤駭浪,叫沼海漁民多年不得安甯。
這些怒意卻在鐘郁和它對視上的那一刻,神奇地消失了。
當時,強如昀拂竟也被甩到岸上趴着喘氣,鐘郁擡眼對上那雙巨大的赤紅色雙眸時,海水卻詭異地停止翻騰,連撕裂天幕的閃電也忽然平息。
驟然間風平浪靜,就好似方才驚天動地的鬥法并不曾發生。
黑蛟不再瘋狂去撞九重天的結界,像忽然僵住了身子。
他懸于萬裡高空,同她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