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陌一路冷着臉,幾乎是橫沖直撞。他個子高腿長,走得也快,有被撞到的行人剛想大罵,擡頭看他一眼便被少年陰鸷氣質懾得悻悻閉嘴。偌大一條熱鬧街道竟被他出入得像無人之境。
“你慢點啊——”鐘郁一路小跑,緊随其後,嘴上替他念叨着對不住對不住,心中把這煞星罵了個千萬遍。
到了城北山下,他終于停住腳步。鐘郁用手撐着腿,累得直喘氣,一擡頭卻驚訝極了。
喬陌居然走到了青鸾殿?
殿内時不時進出許多蕪城本地祈福的香客,看來裡面供奉的青鸾道長的确有些神通,瞧這些旺盛的香火便知道了。實話實說,人家比自己這個落魄神仙混得好多了。
一群鳥雀擦着屋檐飛進屋,鐘郁倏然睜開眼。缭繞香火也蓋不住的,是空氣中彌漫的陣陣邪氣。
廟宇神殿這樣的地方的确易引生靈居住,可青鸾殿裡的鳥雀,似乎多得有些異常了。
喬陌面無表情地望着神壇方向,站得筆直,看着貌似比來往香客還虔誠些。
鐘郁卻瞧着莫名好笑。
她想起,原主之前和喬陌一起在學堂聽書,有一位先生講得是佛道神學,夾雜許多趣味橫生的志怪小說,連平常慣愛翹課撒野的纨绔也聽得目不轉睛。
唯有坐在最角落的小煞星,冷冷支着下颏,神情孤僻冷漠。
講到神佛救世的故事精彩之處,所有人都忍不住站起來鼓掌,沒人看見少年諷刺地扯了下皲裂嘴角,表情仿佛在說,少在這裡放屁。
這麼多年的困苦時刻提醒他,無人可信,無人可依,絕不寄希望于飄渺偶像,隻信自己。
向神仙祈福這件事,于他而言就是荒謬無稽的笑話。
瞧他站着一本正經的模樣,鐘郁幸災樂禍地想,要是這煞星醒來後知道,自己醉時徑直走到神殿這種地方,非得羞憤欲死。
她隐約察覺這青鸾殿頗有古怪,準備去将喬陌叫醒。走上前,剛要碰到少年肩膀,指腹下卻倏然一空——
她近乎驚悚地看到,那個未來可能會颠覆人間的煞星喬陌,走到殿正中,神态虔誠,雙手合十,對着供奉的神壇,直直跪了下去……
四周還有進出的香客,少年一襲黑衣,虔誠又莊嚴地,直跪在神殿正中。
殿中的那聲鐘磬一響,他閉上眼,在一片香霧缭繞中,像個真正的信徒那樣,垂伏下蒼冷面孔。
煞星向神靈祈福,就好像是強盜朝平民乞讨,老虎跟兔子哀求。
可、可這是怎麼回事?
鐘郁幾乎被驚得後退半步,難道這青鸾道長當真如此神通廣大,連喬陌這樣的煞星都能收編信衆?他究竟是哪位神仙?在極度震驚中,鐘郁摸亮了通靈珠。
那邊嘩嘩的翻書聲停下,藏淵沉默了陣,低聲道:“師妹,我查過萬仙譜了,可以确定,四海八荒都不存在哪個神仙法号叫作青鸾道長。”
“這個殿裡的所謂青鸾道長,大概是有人莫須有憑空杜撰的。”
憑空杜撰?果然有古怪,鐘郁下意識望向那神壇,本該供奉着“青鸾道長”神像的地方竟然空無一物。
莫須有的道長,不存在的神像,成群結對的飛鳥,滿身血洞的屍體…..鐘郁心電急轉,一片濃厚的邪氣籠罩下,由不得将這些古怪聯系在一起。
四周香客進進出出,少年雙手合十,跪在那裡,像一支玄色的修竹,襯托成一幅畫,詭谲,豔麗。
偶有結伴來祈福的小姐妹,經過這唇紅齒白的少年身旁不由放慢了腳步,紅着面孔竊竊私語。
可一轉頭又瞧見了他身後的鐘郁,瞬間明白過來什麼似的,懊惱窘迫地移開目光,又望着虔誠少年不由啧啧興歎…..真好啊,很少見這樣癡心的俏郎君随娘子一起來求姻緣的。
鐘郁沒注意到這些低語,注視着他的背影,還是想不通。
怪力亂神的傳說或許能虛構出神明騙過蕪城香客,可絕不會騙過初來乍到的喬陌。
“……其實,他拜得也不是青鸾道長。”通靈珠那頭瘋狂的翻書聲停了,藏淵咳嗽了下,語氣卻猶豫。
“師妹,我查過了,百年前這裡也是座香火旺盛的神殿,隻不過…..供奉的神仙另有其人。”
鐘郁神色微凝,狐疑道:“是誰?”
哪個神仙的神力竟可跨越百年,冥冥中引得煞星都為之折服?
藏淵沉吟一陣,還是說道:“這裡曾是一座赤華殿,供奉的便是赤華仙君。”
“那個空無一物的神壇上,曾經擺放的是赤華仙君執浮屠刀的金身。”
他頓了下:
“師妹,那個煞星,好像拜得是你…..”
…..赤華殿,鐘郁念起這個名字竟覺陌生。
這三個字已經太久沒有被人提起,像是一層塵霧籠罩,叫她看不着切。
一陣風起,她恍惚看見,如今空空如也的神壇之上,百年前赫然是自己的“赤華女君執刀天像”,浮屠在手,金光閃閃。
“咳咳,師妹,你還在聽嗎?”藏淵忍不住擔心她的狀态,因為對面沉默太久了。
“沒事,我知道了,謝謝師兄。”鐘郁熄滅通靈珠,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
她想起古籍上說過,人在醺醉時的狀态,類似于夢遊。
而夢遊者最常見的,便是故地重遊。哪怕是她強大如斯的師尊昀拂,都會因為思念姐姐,患上夢遊之症。有時本能地會在夢中跳下凡間,回到飛升前姐妹倆長大的地方。
她望着少年于香霧中勾勒出的側影,果斷打翻了冒出來的荒謬猜想。
一個煞星會信敬自己?這當然不可能,甚至聽着就好笑。
今生不會,前世更不會。她知道,凡人輪回轉世前,都會在斷忘橋将前世記憶洗清忘盡。若來世還想保留哪怕夢中的一丁點記憶,都要付出比剜心斷舌還要慘痛百倍的代價。
他會在冥冥中來赤華舊殿參拜,大概是因為腰上自己親手繪制的平安符指引。符紙有靈牽引他來到神主舊殿,這也就說得通了。
鐘郁松了口氣,事不宜遲,準備去叫醒喬陌,卻赫然發現,少年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直起了身子,黑黢黢的眸子直望着自己。
他在缭繞的煙霧中向自己望來,用一種她看不大懂的神情和目光——
薄唇胭紅、并淚流滿面。
和她對望一眼,喬陌軟身倒下。
“…….”煞星….哭了?!!
不知為何,她幾乎被瞧得頭皮發麻,正要去扶,卻募得伸出一雙枯瘦的手,将喬陌的身體接住。
一個中年長者從背後扶住了他,面色蒼白,眉目和善。
他笑望着鐘郁,一張口,聲色卻尖銳異常,簡直像是鳥叫:
“鐘小姐受累,老朽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