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婉顔和宇文邕從雲陽宮奔赴含仁殿時,宇文直、宇文憲、宇文赟、阿史那皇後等人都已候在了床榻旁,氣氛很是凝重沉默。殿内彌漫着濃烈的花香,撲人滿懷,原是一簇簇臘梅插在大大小小的花瓶中,塞滿了每一處角落。鵝黃色的花苞在枝頭叫嚷着、擁擠着,芬芳馥郁,而那花瓣輕如蟬翼,重重疊疊令人看不分明,如同薄霧籠罩,清冽出塵。
“婉顔,本宮養的花可還不錯?”
察覺到婉顔眼神掃過那些臘梅,叱奴太後一彎眉眼,隻不過這輕微的動作似乎就耗盡了她的力氣,使她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幹枯的嘴角,面色愈發慘白。
“母後……”婉顔立馬沿床邊坐下,握住太後冰涼的手,“好看,母後養的花真好看。”
“母後!”宇文邕聲音透着難掩的焦急,“您明明喝了解藥,太醫也按時為您診過脈,為何會突然病重?”
太後微微側過頭:“母後年紀大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可您過年前還沒有如此虛弱,如今怎會……”昭昀垂下眼簾,低低啜泣起來。
和親以來,除了顔姐姐,宮中就數太後對她最好,常對她噓寒問暖,擔心她孤獨寂寞,她母親去得早,是太後讓她又感受到了來自女性長輩的關懷。
太後說,她是北方鮮卑部族的一支,也曾見過大漠孤煙,也曾拉長弓、射大雕,而自她入丞相府後,便隻能看長安的一方天空了。她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但也不否認,這正是她與先太祖皇帝相識的代價。所以太後深深憐惜甚至無法做出自己選擇的女子,譬如她阿史那昭昀,譬如那個她從未見過、但太後和顔姐姐都提過多次的李娥姿。
一想到這裡,昭昀更是悲從中來,她拼命克制着哭泣,卻仍漏出了一聲聲哽咽。一聽到她的動靜,婉顔臉頰邊頃刻間便劃過兩道淚,而宇文邕雖用力咬着嘴唇,可鹹濕的淚水早已落在唇角,混合着嘴唇上的血迹一并被吞了下去。
“撲通——”
太後的貼身女官突然跪在地上,額頭與地磚相撞,發出巨大聲響。
“奴婢有罪,請皇上賜罪!”
“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太後強撐起身子,抿唇怒視着她,“誰說你有罪!”
“是奴婢照顧不周,若非奴婢縱容太後飲酒,或許太後今日便不會卧倒病榻……一切都是奴婢的錯!”女官邊哭邊說,低低匍匐下去。
“母後……”宇文邕瞳孔一縮,“朕不是勸告過您,不要再飲酒了嗎?您現在年紀大了,怎麼還不愛惜自己身體!”
“邕兒,那婉顔勸你愛惜身體時,你有聽嗎?”太後忽然揚唇一笑,縱使皺紋叢生,可那笑容如此明媚從容,仿佛可與臘梅争輝,“你是我的兒子,我如何不知你與我一樣倔強?”
此話一出,宇文邕明顯愣怔一瞬,宇文憲和宇文赟等人頓時不敢言語,目光落向他處,而宇文直抿成一條線的唇邊卻悄然泛起幾不可察的弧度。
“阿邕他有聽的,他最近在雲陽宮好好養病,我一直盯着他呢。”婉顔與宇文邕對視一眼,還是決定替他說說話。
“無妨,”他卻苦澀一笑,搖了搖頭,“母後教訓得是,朕此前若聽婉顔的話,也不至于還需專門搬去雲陽宮靜養了。”
“人生苦短,又有多少人可以随心所欲、任性一回呢?”太後的語調無比平穩,甚或遙遠到仿若虛空之音,“我不後悔——我對我做過的一切決定,都不後悔。”
話音未落,她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官:“起來吧,本宮說你無罪,你便無罪,你知道本宮若做了決定,無人可以動搖。”
女官戰戰兢兢起身,但仍止不住抽噎,哭得淚眼朦胧,瑤娘在一旁眼泛淚花,寬慰似的扶住了她的肩膀。
“咳咳,咳咳!”
太後忽猛烈咳嗽幾聲,婉顔立馬拿手帕去擦拭她的嘴角,可下一秒就在帕上看到了令人心悸的血色。
“母後!”婉顔驚呼出聲,連忙摟住了她。
“無事,無事……”她的胸膛起伏猛烈,似大口大口攫取着空氣,又強忍着繼續說話,“邕兒,阿直,你們過來,母後有話跟你們說……”
聞言,宇文邕立即湊得更近,宇文直亦上前幾步。
“權力能讓人煥然一新,也能讓人迷失自我……宇文護是你們的堂兄,卻在權力面前不顧兄弟情誼,以至于毒害至親,釀成那樣的大錯。現在僅剩你們兄弟幾個,千萬不要再重蹈覆轍了……”說着,太後又看向宇文憲,“還有阿憲,你雖非母後親生,但母後也看着你這孩子長大,知你秉性純良,能力出衆,如今你能坐上大冢宰的位置,母後很為你高興,望你今後不忘本心,好好輔佐皇上。”
宇文憲當即眼泛晶瑩,他挺直身闆,雙手抱拳道:“母後您放心,皇兄寄予我厚望,我必不辱使命,助皇兄一統天下!”
太後欣慰點頭,繼而語重心長道:“無論将來的路有多難走,你們畢竟是一家人,要相互扶持,千萬不要兄弟阋牆,别讓雙手沾染至親的鮮血……”
“朕答應您,朕答應您,一定不讓宇文氏宗親再出現手足相殘的慘劇。”
宇文邕不住滾動喉頭,眼珠周遭早已攀滿猙獰血絲。他的承諾重如千鈞,可他的聲音卻飄忽虛浮,如同刹那間失掉了力氣。
不隻是他,太後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直到将頭歪向婉顔的肩膀。
“婉顔,”她喃喃道,目光越過他們頭頂,渾濁的眼中一片平靜,“臘梅淩寒而開,而它将落時,也就意味着春天要來了。”
“母後,你不要走……”婉顔更用力地握住她消瘦的手。
然而,回答她的隻有死寂——叱奴太後已沉靜地阖上了眼。
婉顔的嘴唇頃刻間便劇烈抖動起來,但在看清叱奴太後的面容後,她如同驟然失聲,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明明病容憔悴,但叱奴太後走得無比體面安詳,似乎沒有一絲遺憾。她嘴角邊噙着的那一抹淺笑,仿佛在告訴衆人,比起為她哀嚎,她更希望他們為她高興,高興她終于真正化為一隻自由的鳥兒,隻消輕輕撲扇翅膀,便天地任我遨遊。
婉顔懂得叱奴太後的潇灑,她本該努力揚起嘴角,但手心傳來的餘熱卻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讓她呼吸一滞。
她剛剛……好不容易才捂熱了母後的手啊。
……
含仁殿見過太多生死,随着叱奴太後的最後一縷氣息飄入渺渺蒼穹,殿内霎那間便陰冷靜寂,連盛開的臘梅也多了些森然。這一冷,倒暫時凝固了婉顔心間悲痛,使她思索起方才無暇顧及的細節。
昭昀說,是過年後叱奴太後才逐漸病弱,也就是說,縱然太後此前仍在飲酒,但确實到了今年這個節點才出現身體上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