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這便是您一葉障目,未懂朕心了。”面對如此尖銳诘問,宇文邕不慌不忙,面不改色平靜道,“令沙門還俗,各自侍奉父母,不增添煩憂,是成就天下之孝,于我國大有裨益。而朕欲舍戎從夏、六合同一,即可令太祖揚名萬代,你如何說這非孝?”
此番話聽得慧遠法師啞口無言,他翕張嘴唇,卻未發出聲音,捋胡須的手稍顯急促。深呼吸幾下後,他仿佛才又找回神識:“無論如何,陛下以皇力破滅三寶,已成無視因果正法的邪見之人。阿鼻地獄不分貴賤——陛下,難道不懼地獄麼?”
婉顔在窗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同時心上蓦地升起一股怒火。慧遠法師簡直欺人太甚!
這又使她想起之前宇文護每次對他發難诘責,不管多難堪,他都隐忍了下來,挂着那假笑面具努力保全自己和身邊人。隻有他自己知道笑容之下的心早已千瘡百孔,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痛苦委屈。
或許也正是經曆了這十二年,此時他雷厲風行銳意改革,撼動已牽扯整個國家利益的佛教,面對那些僧侶的謾罵诋毀,面對他們情願自盡也不願活在他的诏令下,面對聲名顯赫的慧遠法師說出犀利言論,他才能平心靜氣地應對。
未曾想宇文邕聽罷,毫不猶豫地擲下一句話:
“但令百姓得樂,朕亦不辭地獄諸苦!”
他直視着慧遠法師,目光中熊熊燃燒的決心令對方不由吞咽口水,身子向後移了幾寸。然而慧遠法師仍不服輸,停頓幾秒後,又道:“可陛下如今以邪法化人,已種下苦業,大周百姓将與陛下共赴阿鼻地獄,又哪裡有樂可得?”
“縱然有苦業,那也是朕的苦業,幹大周百姓何事?”宇文邕終于面露愠色,他蹙起劍眉,眼神多了幾分壓迫性的威嚴,聲音也陡然冷下,猶如寒霜,“——法師,念在你是衆人信奉的高僧,朕敬你幾分,但這不意味着朕允許你詛咒朕之百姓。朕年少時也讀過佛法,知曉自己在做什麼,也堅信自己所做正确,有任何後果,朕一人承擔,還請法師為自己留些口德。”
哪怕是生氣如斯,他的眼中仍未有半分殺意。慧遠法師看透了這一點,因此隻是輕歎一聲,搖了搖頭:“既如此,貧僧便不多留陛下。”
宇文邕微微颔首,便起身披上外袍走向禅房外。
此次拜訪慧遠法師,他并未帶任何臣子部下來,就是因為算準佛門會給他難堪。但畢竟慧遠法師被周齊二國的信徒皆視為高僧,他仍有必要親自來一趟,告訴法師他為何要滅佛,并聽聽法師的想法,就算法師不理解,他也得表态。
他不怕地獄,暫不提他不信地獄——否則為何那樣多的奸佞仍在禍害人間——哪怕他信地獄真的存在,那也等他死後再說吧,他必須要先完成大業,不能再耽擱了。
因為……他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
自從阿甯死後,他就時不時會頭痛欲裂,有時暈眩到必須要停下手中事務,去榻上歇息片刻。可他歇息得一點兒都不安穩,他明明還有那麼多事要做,怎能停下腳步!
他請太醫看過多次,都沒有太大好轉,直到他得知父親得過的病症,他才恍然大悟,這病與父親的相似,大抵承續自父親。至于他的兄長們為何沒有,那大概是他們被宇文護毒殺時,還沒到他現在的年紀罷了。
這病症很難根治,不發作時與平素無異,但一發作便會痛苦萬分,模樣狼狽不堪,所幸目前每次發病他都單獨待在乾安殿理政,沒讓婉顔看到,沒讓阿赟看到,也沒讓其他臣子看到。但他很怕終有一天他再也瞞不住了,婉顔會怪他——她一定會怪他,她會為他難過,會為他擔憂,憑她的性子,一定會自己深深陷入苦惱中。她那樣良善的人,本已承受太多無可奈何的苦痛,所以他不想讓她再為自己而煩擾。
唯有這件事,宇文邕十分心虛,不敢細想婉顔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他該如何自處。
正想着,額角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疼痛,似有什麼尖銳利器要從腦顱内穿刺而出,又如鈍刀一下下割鋸着他的理智。一時不小心,他一個踉跄,便跌倒在了雪地裡。玄黑色衣擺霎那間沾染濕漉漉的白,梳得整齊的烏發變得有些淩亂,而他一手撐在泥濘中,雙目布滿血絲,隐隐咬牙忍過疼痛,連脖頸上的青筋都猙獰得駭人。
而就在這時,他面前忽投下一片陰影,旋即一雙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訝異地擡頭望去,隻見婉顔站到了他面前,又慢慢俯下身,用那雙神女般澄澈無瑕的雙眼凝視着他,帶着無盡的憐憫與心疼。
他下意識滾動喉結,靜靜等待她發現他有所隐瞞時的怒火或失望,又或者是悲哀的歎惋。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承擔。
但他沒想到,她隻是伸出了溫熱有力的手,用平靜而坦然的語氣輕輕喚他:
“阿邕,有些累了吧,我陪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