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
因已在方才的觀察思索中想到了太多次楊堅的名字,故婉顔略略驚訝了一瞬,便重複平靜,隻是為沒能聽清王軌朝宇文邕說的話而輕微皺眉。
“孩子們大婚,你為何愁眉不展?”楊堅眼中帶笑,“如今我們成了親家,也算親上加親。”
“孩子們已經到了成家的年紀,要擔起很多責任,而我們也經曆了那樣多的事,時間居然就這樣匆匆而過……我隻是一時間難免感慨,為未來生出了些擔憂罷了。”她垂眸歎了口氣,隐去了一些話。
“誰又能說清将來的事呢。”楊堅語氣似頗為輕松,他擡頭四顧,目光正好落在了宇文邕的身上,“何必擔憂,當下正是我們的大好年華,尚有許多事可做。”
正因為是你來說這話,才更讓人擔憂……婉顔默默腹诽,瞥了他一眼。
但須臾之後,她還是清了清嗓子,淡然一笑道:“你說得對,如今皇上已鏟除權臣,齊國又屢失人傑,正是大有一番作為之時,君臣同心,你自然也盡可施展才能。”
他聞言略微眯眼,凝眸看她片刻,而她面不改色,仍然笑得真摯,隻是黑瞳深處不可辨。
“那麼你呢?”他又問道,“你說我未來光明,卻沒說你自己為何要擔憂未來。”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她說,“我與皇上一樣,也希望看到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不再受戰亂之苦。如今皇上尚且為此憂心,我自然也不會無動于衷。”
此番話說得巧妙圓滑,讓楊堅難以再窺探她的心思。他隻好收起玩味神色,舉起青瓷酒杯:“如此大喜日子,雲陽夫人仍心系黎民苦難,楊某實在佩服。來,楊某有幸追随皇上和夫人,又得機會全力輔佐太子,該敬你一杯。”
“——楊愛卿有心,不如朕接下這杯酒。”
宇文邕不知何時已走到婉顔旁邊,身姿凜然,目中含笑,從容不迫之餘隐施威儀。
婉顔卻一口應下:“我接。”
“近日你本來就心情不佳,喝酒傷身,朕代你喝。”宇文邕湊到她耳畔低聲道。
“楊大人也算我半個義兄,應一杯酒不為過。”她搖了搖頭,也舉起桌上酒杯,“來,今日之後我們親上加親,望楊大人與皇上共書君臣佳話,莫負知遇情。”
短短幾句話下來,她臉上再無怅惘,取而代之的是他們所熟悉的自信堅定,那眼底甚至還蓄着些鋒芒,似随時可外露而出,直指人心最深處。
她确實被楊堅激起了些鬥志。那鬥志并非要與他為敵,而是積極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所有事情。她不能改變曆史,不代表她隻能以消極頹廢的态度度日,她仍然要有面對這一切的勇氣。
她昔日敢接宇文護的酒,今日又為何要懼楊堅的酒。
見婉顔如此,楊堅怔了怔,而後豪邁一笑,與她碰杯後仰頭将瓊漿一飲而盡。畢竟宇文邕已走了過來,也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楊堅識趣,立馬轉身告退。
待他走後,婉顔終于按耐不住好奇,壓低聲音問道:“可以告訴我王軌剛剛跟你說了什麼嗎?”
宇文邕靜靜與她對視半晌,終于,他歎了口氣,琥珀色眼眸中多了幾分深不可測。俯到她耳側後,他用輕如蚊蠅的聲音道:
“他說,楊堅有反相。”
……
“殿下,在想什麼?”
楊麗華站在宇文赟身旁,探尋着他的視線。若旁人注目,必會認為他們并肩而站可稱一雙璧人,但隻有他們自己知曉,一切不過是幻影。
宇文赟已停伫于高柱後許久,整張臉翳在柱身陰影裡,叫人看不分明,目光似乎在殿内漫遊逡巡着。
她忍不住側頭打量他。他臉龐仍帶着些少年人的青澀稚氣,但眉鋒斜掃向鬓角,一雙深琥珀色眼眸極肖似他父皇,可那眼底卻難以捉摸,有如蘊藏着深沉禁忌的情緒,任何人皆不可窺探,像是蟄伏在泥沼裡的蛇,伺機閃爍着幽光。他長身玉立,雖不及父皇健碩,但衣袍之下亦可窺其肌肉線條。楊麗華不由多看幾眼,本是賞心悅目的,但他忽然扭頭看向她,倒叫她一怵。
“麗華,我似乎與你說過,好好做你的太子妃,我可盡量滿足你任何要求,唯有一條……”他語氣淡漠,卻隐隐傳來一陣壓迫,“不要妄想揣度我,不要過問我的任何決定。”
楊麗華愣了一瞬,旋即輕哼一聲,并不示弱:“……我不過是關心你一下,何至如此。”
“你是聰明人,也正因為你很聰明,與我堪稱一路人,我才會與你做這筆交易。”宇文赟移開目光,重新投回他處,又補充道,“——你知道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