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斛律光和高長恭等大将都被高緯處死,剩下諸多将士的軍心恐怕也早已動搖,攻心為上,他們得好好把握機會,争取不費一兵一卒就把邊境齊将拉攏過來。
安排好一切後,她回頭凝望着高聳的邺城城牆,隐約還可聽到一些嘈雜混亂的聲音。她深深歎了口氣,悄悄抹掉眼角的淚水,這才帶着大家朝森林外策馬奔去。
下次再來,大概就是齊國覆滅之時了吧。
……
熟悉路線後,一行人不出十日便抵達長安城,禁衛軍們提前回宮向宇文邕複命,婉顔則帶鄭懷璧母子到了學堂附近一處竹林掩映的小院,又從懷中掏出一疊文書遞給她。
“先前你那樣難過,我尋思着你也沒精力思考什麼,現在終于要安頓下來了……喏,你無需擔心身份問題,戶籍我前些時日就幫你辦好了。這處宅院是别人閑置不用的,我索性買了下來,給你們留着。雖然離熱鬧的市集不算太近,但勝在清靜,很适合你。還有,我辦的學堂就在附近,阿慈再大幾歲後,你可以送他來學堂念書,想練功夫的話,我也可以教。”
鄭懷璧愣怔片刻,而後,她平靜的臉龐上終于泛起波瀾。她抿了抿嘴唇,顫抖着手接過文書,又撲通一聲拉着高慈一同跪倒在地。
“你是我和阿慈的救命恩人,如今你甚至為我們早就考慮好了一切,婉顔,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能遇上你,是我鄭懷璧三生有幸……”
“你做什麼!快起來快起來!”婉顔見狀,登時手忙腳亂地彎腰去扶他們,“你們好好活着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我無法救下斛律老将軍和蘭陵王本就心裡不是滋味,但我至少還能讓我幾個朋友安穩度日,這就夠了……”
“婉顔……”鄭懷璧眼淚汪汪地抱住她,在她懷中不斷抽泣,“這亂世裡,你這樣善良純粹的人何其稀少,你分明就是救世的神女……”
“我的天哪,你這可折煞我了!”婉顔哭笑不得,連連輕拍她的背,“你别忘了,你在最開始還接濟過我呢,真要說的話,你這是結善緣得善果!”
“顔姐姐别否認啦,我能在周國過得閑适,也多虧了你。”昭昀在一旁無奈笑道,“有時候我都在想,如果你能多關心關心自己就好了,你和皇上簡直如出一轍地沒把自己放在眼裡……”
“我也有關心自己啊,但不找點事做的話也太無聊了,我真的閑不住嘛!”
“你啊……”
見兩人有說有笑,鄭懷璧也心中一軟,松開懷抱後,又朝昭昀道:“殿下,也多謝你慷慨相助。今後有任何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你們務必要讓我分憂。”
“你太客氣了,叫我昭昀就好。”昭昀爽朗一笑,拉過她的手,“我從顔姐姐那裡聽了很多你們的故事,知道你是好人,能跨越國界去救好人,是我以前在突厥很想做但無法做的事,如今也算體驗了一把當正義之士的感覺。”
“總之懷璧你心裡别有負擔,等過幾年局勢平穩了,你想回荥陽老家便回。”婉顔也将手搭了上去。
“婉姨姨!”
見她們三人相視而笑,高慈拼命踮起腳:“阿慈喜歡你,阿慈想跟你念書學功夫!”
“好,好。”婉顔揉揉他的頭發,“先休整一段時間,後面你直接到學堂找我即可。最近有幾個孩子去參軍了,正好空出位置來。”
“你辛苦了。”鄭懷璧微微一笑,忽又想起什麼,便問道,“說起來,你的孩子如今也和阿慈差不多大了吧,是男孩還是女孩呀?”
婉顔聞言愣了愣,神色微變,旋即艱難地翕張嘴唇,聲音幹澀道:“女孩。但她一年前出了意外,已經不在了。”
鄭懷璧察覺到自己失言,一時也皺起眉頭:“婉顔,對不起,我不該……”
“或許是我們母女緣淺,”婉顔勉強扯了扯嘴角,“不過她給我托夢過,她說會跟我再見面的,我相信她。”
鄭懷璧和昭昀不再言語,隻是沉默着輕撫婉顔的背,而她則垂下眼簾,讓人看不清神色。
……也不知是真的緣淺,還是被人生生給斬斷了這緣分。
她的眼中閃過一瞬凜光。
……
回到宮中時夜幕已然降臨,四處亮起了燈火,婉顔在黑暗中被這些跳躍的火焰簇擁着,感受到它們熾熱的溫度,一時頗有些感慨。她加快腳步走回宣光殿,洗了個熱水澡,剛躺到床榻上打算大睡一覺,又猛地想起來還沒跟宇文邕見一面報個平安,于是一個鯉魚打挺,匆匆換上蠶絲窄袖薄衫前往乾安殿。
然而還沒踏進殿中,她就被一聲冷冷的呵斥驚得停住腳步。
“你自請去西土巡視,回來交差的就是兩頭白鹿,你說朕如何高興得起來?”
她探頭望去,隻見殿中内侍皆被屏退,空寂冷清,連燭火也零落得仿佛下一刻便會被風撲滅。宇文邕緊蹙眉頭,一直在揉着額角,而他面前的宇文赟則垂下腦袋,一言不發,那神情比起畏懼,更似漠然。
“朕問你西土諸州有多少經曆了幹旱後農田還未恢複,問你地方官吏實收賦稅和招兵情況,你回答的沒幾句在症結上。不僅如此,岐州百姓吃不上肉,你竟給朕帶回所謂‘祥瑞’的白鹿,朕的诏書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在德不在瑞,你為何還不明白?”
“父皇,”宇文赟突然擡頭與他對視,“我做什麼您都無法滿意,從小便是如此,兒臣也不知該如何了。”
聽罷,宇文邕臉上未有明顯表情,隻是緊緊抿着唇,可幽深眸底分明情緒複雜。就這樣僵持片刻後,他重重歎了口氣,拂袖将雙手背到身後,轉身背對宇文赟。
“阿赟,朕不是說你沒做事,但你本可以做更多,為何卻舍本逐末……你無需尋些奇珍異獸,說什麼想讓朕高興,作為皇太子,如何讓大周百姓都高興才是你需要挂在心頭的。”
“……兒臣知道了。”宇文赟沉默須臾,“隻是兒臣不明白,父皇何必如此急切。有父皇您作表率,兒臣慢慢學,總能學會。”
“沒有那麼多時間。”
宇文邕低低一句呢喃,引得宇文赟驚異得瞪大雙眼,立馬上前幾步。可宇文邕隻是平靜搖頭,仰頭望向殿外黑夜中的漫天星辰。
“朕的意思是……時局緊迫,周齊之間的博弈早已今非昔比,所以你須快些學會,才能為朕分憂。”
他劍眉微挑,将一瞬間的微妙神色按耐進眼底深處。婉顔在殿外聽得不甚真切,隻察覺到二人之間氣氛愈發凝重。她剛猶豫着要不要進去,就又聽見宇文邕一改方才拘謹,朗聲道:
“這件事你若心裡有數,朕也不再多言。但你提過的另一件事,說要娶楊麗華為太子妃,可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