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她不信這鼓聲觸動不了任何一人,隻要有一人聽得到,她便不算白費功夫……斛律皇後在宮内時無法為家族求饒,她不信自己身處宮外,這震天的聲音還能被遮掩了去!
“臣婦懷璧求見聖上!”她大喊着,“蘭陵王忠心事主,一心為國,未有半分逾矩,請聖上明鑒,放他一條生路!我們夫婦願為庶人,從此隐居山林,不再過問世事,望聖上寬心!”
她已經有些揮不動鼓槌,但将雙臂垂下幾秒後,她又皺緊眉頭,繼續艱難費力地舉起它們。
“臣婦求您放蘭陵王一條生路,其忠君之心天地可鑒,聖上莫再叫天下賢臣良将寒心!”
高緯仍然沒有出面,就連一個通報的内侍都沒有出現過。她愣愣地笑了起來,莫非高緯連看他夫婦二人笑話的心情都沒有?
那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他都不肯觀賞他們被折磨至此的狼狽模樣,那他為何非要對他們趕盡殺絕?他到底想要什麼?
……
“徐大人,給我一柄佩劍。”
高長恭服下毒藥後,淡然朝徐之範伸出了手。後者立刻縮退幾步,讷讷道:“王爺,您想做什麼……”
“哈哈哈哈!黃泉路上的無常,竟也會懼怕一個将死之人麼。”他朗聲大笑起來,“給我你的佩劍,我高長恭今日且伴這鼓聲舞一舞入陣曲!”
徐之範喉頭微動,額角劃過一滴汗珠,但見他面色愈發慘白,知曉自己調配的毒藥正在起效,便也隻好拔劍遞過去,又急忙退到了廊柱之後。
高長恭完全不在意他的小動作,隻是将手随性一轉,甩出一個飒爽利落的劍花,便在燃燒殆盡的火光中忘情舞動起來,任衣袂飄逸。他身姿挺拔如蒼竹,縱有舊疾,也不改朗朗風度,此時更是面帶淺笑,容光煥發。
徐之範揉了揉眼睛,險些以為自己見到了天上的仙人,仿佛下一刻便會乘風向月去。但他明白高長恭的身姿出自人間,隻有從沙場的鮮血塵土中生出的力量才如此堅韌,隻有一輩子遊走于生死邊緣的人才如此坦然。
可惜,他的不甘、留戀、遺恨,也将随着那遙遠的鼓聲消散,融入這一地紛飛的灰燼中。
忽然,高長恭的嘴唇劇烈抖動起來,像是極力克制着什麼,下一秒,一灘黑血自他胸腔噴出,大片大片染在白衣上,猶如猙獰的爪牙,将他拖向鬼魅盤踞的幽暗深處。
“哐當。”
劍落到地上,人也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了。
徐之範心虛地瞥了一眼他最後的面容,那裡一片平靜。他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
入陣曲的号角吹響了高長恭勝利的慶賀,未曾想竟也是垂死的悲鳴。
但若有後輩向他問起,他會說,高長恭身死,入陣曲猶在。即使千百年後曲子銷聲匿迹,但這廣袤大地上永遠會有熱血沸騰的一往無前之人,他徐之範自知做不到,可他也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做得到。
……
鄭懷璧終于沒了力氣,她癱倒在地上,心裡蓦然一緊……就像是,永遠失去了什麼、再也無法填補空缺的那種怅惘失落。
高緯始終沒有出現,但皇城外已悄然聚集了不少百姓,或許也有隐匿其中的官員,她都不在乎,她隻覺得自己好沒用,她沒有力量将登聞鼓的聲音送入森嚴的皇宮。
皇宮……
她愣怔着緩緩擡頭,雙阙上的鬥拱碩大繁複,支撐起了高聳的屋檐,幾乎直沖天際了去,那樣遙遠不可及,而她亦是那樣渺小。
可這樣是對的麼……若皇權隻顧随心所欲,那他憑什麼做皇帝?踩在森森白骨之上有何意義?他統治的到底是活人,還是屍體?在這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亂世中,皇權真有那麼重要、那麼不可撼動嗎?——它明明是最易碎的東西!
那長恭到底在守什麼啊!他憑什麼要接受這般命運,斛律老将軍憑什麼要接受這命運……憑什麼賢臣良将隻能做皇權的注腳!
她好累,她突然不知道高長恭為何而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亂世中要如何而活。她垂下了頭顱,并未注意到,阙台上屋檐陰影的一角裡,寂靜無聲地伫立着一個人。
有什麼東西硌到她的腰了,她低眸看去,哦,原來是長恭送她的那塊璧玉。因她一路奔波,此刻又跌倒在地,瑩潤透亮的璧玉早已沾染上了些許塵土。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年少時的回憶頃刻間叫嚣着闖入她的腦海,那時父親允她自己選個名字,可又說懷璧太不吉利。
一個名字哪能決定人的命運呢……她當時是這麼想的,她也傾注了全部的心力來向大家證明,她擔得起美玉之名。
可是,現在呢?
她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是不是沒有這兩字長恭就不會死……是她吧,是她錯了,她為何要挑戰這虛幻易碎卻又堅不可摧的東西,如同幽魂一樣,千百年不散,籠罩在所有人頭上。
她瞳孔一縮,忽然用力扯下璧玉,将它狠狠擲了出去。
“為何美玉總要蒙塵!”她的聲音已嘶啞,“——為何忠臣總要折腰!”
嘩啦。
璧玉碎了一地,聲響不大,但清脆通透,震得所有人都向後退去一步。
“懷璧……原來一直是錯的……”
“——不!!!”
鄭懷璧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呐喊,她震驚轉身看去,隻見一匹高大黑馬上坐着一位女子,正朝她奔來。那女子蒙着面紗,隻露出了一雙黝黑的眼睛,但眼中折射着碎玉的幽光。
“懷璧非罪,毀玉何冤!”
那女子朗聲呼喊,一時間蓋過了所有議論喧嚣,讓鄭懷璧的世界裡隻回蕩着這句話。
“懷璧,快上馬!”她朝鄭懷璧伸出了手,又壓低聲音道,“高長恭從很久以前,就拜托過我要讓你好好活着了!”
是啊,是有這樣一個人,隻要看到她那雙眼睛,便能讓人安心……
她就像遊離于這俗世的種種桎梏外,即使亦有拘束與無奈,但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從來都那樣熱烈、赤誠、勇敢。
鄭懷璧愣愣伸出了手,下一刻,馬匹疾馳的力量便将她拽了上去。
“來人!”阙台上的那人終于坐不住了,“給朕把這群來路不明的人通通抓住處死!殺一人可得百金!”
霎那間,守衛紛紛拔出佩劍,高牆上不知何時冒出了數位弓箭手,正蓄勢待發,看熱鬧的百姓們當即作鳥獸散,一時場面混亂無比。
一群來路不明的人……?
鄭懷璧扭頭四顧,這才發現周圍還有好些蒙面之人騎在馬上,已成拱衛之勢。
“抱緊我,别怕。”
身前女子側頭朝她輕語,又向斜方向上的同伴點頭。那同伴似乎也是位年輕女子,若她沒看錯,雙眼竟是奇異的藍色,像高山上的湖泊。
然而不等她細看,身下馬匹便掉頭狂奔而去,她隻聽到背後有劇烈的兵器相碰聲,但她看不了,她隻能牢牢圈住身前人的腰。
除了一路前行,她再無其他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