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雨水瓢潑,從昭陽殿的琉璃檐角飛落直下,猶如隔絕外界的瀑布。饒是如此,殿前的磕頭聲仍然刺耳,一聲聲敲擊着冰冷的蓮花紋青磚,伴着被大雨洇染的血迹蔓延開來。
“請陛下收回成命,還斛律家一個清白!”
斛律錦的額頭上布滿血漬,發絲淩亂。她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呐喊着,素來溫潤的聲音早已沙啞幹澀,臉上混合着雨水和淚水,視線模糊到壓根看不清殿内龍椅上那人的神色。
但她仍死死盯着那裡,一聲又一聲地磕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
馮小憐在高緯身旁瞄了她幾眼,目光落到她的膝蓋處,不免心中一歎。
她是高緯回到昭陽殿後才被召過來的,但她能判斷出來,大約是高緯在宣光殿碰了壁,對斛律家下了趕盡殺絕的诏令,而後斛律皇後便一路追過來,一直在殿前央求。
就那樣跪在門檻外,卻能将殿内看得一清二楚——高緯就是想要斛律皇後看他如平日那樣享樂縱欲。
“小憐,”高緯慵懶開口,輕輕掃了她一眼,“繼續演奏,朕沒讓你停下。”
“……是,陛下。”
馮小憐于是收斂心緒,手指靈巧躍動,将漸弱的琵琶聲重新回歸婉轉靡麗。
“臣妾有罪,臣妾不該忤逆陛下,求陛下網開一面,放過臣妾家人!
“陛下!臣妾求您收回成命!
“若陛下應允,臣妾願以己命換一家老小的性命——”
斛律皇後仍悲恸地喊着,那話語如此銳利,硬生生震得琵琶聲戛然而止。
弦斷了。
“阿錦,你早該如此啊。”
當斛律錦和馮小憐的目光皆投向他,高緯終于擡起眸,與他的皇後對視。
他起身,一甩寬袖,走到了斛律錦面前,而後蹲下身,探頭打量她,伸手捏起她的下颌,迫使她微微擡起頭。
“可惜晚了,朕做出的決定,從來不會改變。”他故作遺憾道。
斛律錦眼中最後一點光也熄了。
她沒有說話,她沒有像清晨被斛律光最後一聲呐喊吓醒時那樣驚慌悲懼,她什麼表情都沒有。
“不過——”
高緯凝視她的臉頰片刻後,又拖長聲音開口:
“朕允許你提出一個要求,除了收回诏令。”
斛律錦聞言一愣,旋即冷笑幾聲。
“陛下明知道臣妾想要什麼,但不願意給,那臣妾還能有何要求……”
他們就這樣沉默着僵持了一會兒,直到高緯忽然看向馮小憐。
“小憐,既然皇後提不出來,那你替她提。”他說,“——機會隻有一次。”
馮小憐眉頭微挑,回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斛律錦時的對話,須臾後,她深吸一口氣,開口道:
“……斛律家觸怒龍顔,是為大不敬,本應滿門抄斬,但還請陛下念在皇後多年循規蹈矩,留她一條命,隻将她貶為庶人。”
馮小憐知道高緯對斛律錦的感情複雜,他樂于看她受他折磨,卻又不願真正對她趕盡殺絕。此情此景下,提出将皇後貶為庶人,反而對斛律錦有好處。
她還記得斛律錦那番話。
“但我真的想出宮,我想好好陪陪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不過倒也不必擔心,皇上現在還留着我這皇後,正說明我爹身子骨還算硬朗……這樣也好。”
不如成全了她……
馮小憐确信高緯終會應允,而且皇後之位一旦空出來,對自己也有利。
果然,此話一出,斛律錦震驚地望向馮小憐。
“你……”她怔了怔,卻說不出任何詞句,沉默了半晌後,她又輕輕笑了幾聲,“我不奢求生還,但求與家人死後同穴。”
“不奢求生還?”同樣吃驚的高緯聽罷,反而略有愠怒,“斛律錦,朕在你眼裡,當真如洪水猛獸讓你無法信任嗎?”
她并未說話,隻是跪在地上,裙擺淩亂散開,像被風摧折的落花。
高緯突然覺得很沒勁。
他的目的達到了,他除掉了眼中釘,此後朝中更無人敢質疑他,他也看到了傲然的貴女斛律錦低下頭顱,除了求他别無辦法……他本應感到酣暢淋漓,本應大笑不止,但喉嚨卻如被棉絮堵上,有些情緒吐不出、咽不下。
勝利後的空虛便是如此吧……這樣想來,打赢周國有什麼意義呢?統治更多領土帶給他的恐怕是更多難以管教的大臣和更多繁雜無趣的事務。若論縱享奇珍異寶、受萬人敬仰,從他當上齊國皇帝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可以滿足了。
……真無聊啊。